新店开张,我和康岩作为老板,站在一堆人中间,礼炮咚咚的,怪渗人的。康岩就笑吟吟地在旁边拿手捂着我的耳朵,我觉得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也就笑呵呵的。当然也没注意到,江北在后面抱着孩子,脸色不太愉快地瞅着我们。
江北带孩子去场子里玩儿,刚开始么,康岩就得去前面招呼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管理上的问题好及时解决。我自己在办公室里坐着,从包里找出药来,对着镜子费劲地抹药。然后那个摄影师的小学徒正好在门口经过,往里头瞅了一眼,说:“林姐,我帮你吧。”
我就答应了。之前我这药,一般都是别人帮忙在涂,这耳朵一碰就火辣辣地疼。小伙子小心地给我涂,还是有点疼,我就说:“你吹着点儿。”
他就一边用指腹蹭,一边轻轻地吹气,我偏着头跟他扯皮,“你叫什么来着?”
“明明。”他回答。
“哦,今年多大了,看着挺小的。”
他微微一笑,“翻了年二十二。”
我叹口气,“真是青春无敌的年纪啊。我搁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上学呢。”
他说:“你现在也不老啊。”
我哼着鼻子笑笑,说:“好啦,谢谢你。”
江北他爸快不行了,被化疗摧残得不成人形。年轻的时候,拿身体当本钱,玩儿命地挣钱,可惜老了没多少时间来花,福也没享上几天,人这辈子,也只有活到最后的最后,才知道到底能活成什么样,所以任何暂时性的比较,都没有意义。
周末我和江北带孩子去看他爸,他爸得多休息,其实和我们也说不上几句话。宋阿姨把我和江北叫到一边,正式地提出这个问题,问我们两个有没有打算复婚,如果有打算的话,就别拖了,赶紧和了吧,江北他爸临走前,就这么点心愿了。
宋阿姨苦口婆心地跟我们说了很多,说人活着经不起折腾,等老了再后悔就晚了。江北他爸现在,心里压着多少遗憾啊,遗憾当年没看住自己的老婆,让老婆跑了,两个儿子都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遗憾没有好好教育江北,让他走了这么多的弯路,遗憾自己的老战友,韩晴他爸的死去,遗憾到人生的最后,没有机会给这个始终陪着自己的女人一个名分。
很多遗憾都是无法挽回的,现在唯一还有希望挽回的,就是我和江北能复婚,他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从此本分了踏实了,一家三口团团圆圆了。
老人的愿望,诚然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抉择,同样是十分重要的。江北不想复婚,我本来很想,现在也不是非常地想了,这就构成了我们俩内心里的矛盾。
宋阿姨回去照顾江北他爸,我和江北对着窗户想了很久,他说:“饶饶,我还是……”
“办个假证吧。”我不想听江北再说,他还是做不了决定,他还是放不开,还是不想随便再有婚姻,然后在婚姻里浑浑噩噩,继续发生那些让人不快的争吵,然后冷漠彼此,然后发现这婚结的没意思,然后再有离婚的念头。
那样的日子,想想他就够了。他是属于自由的,一直都是。虽然你让他自由,他也不会利用自由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当初江北随随便便跟我结婚,是因为他觉得婚姻那张纸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了,婚姻那张纸不止有法律效力,同时具有精神效力,它对女人来说是一份安定,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束缚。
我不为难他,也不想要不坚定的婚姻。所以我想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办个假证,给江北他爸看看,骗他说我们已经复婚了,让他安心地走。
我们活在谎言之中,世界的谎言,政府的谎言,媒体的谎言,家庭的谎言,就连我家孩子,现在也没事儿会跟我撒个我能理解的小谎。有些谎言是恶意,但绝大部分的谎言,都来自善意。
我曾经有段时间,极度反感撒谎,因为我觉得撒谎很费劲,一个谎要用很多的努力和更多的谎言来成全。但还是有很多时候,不得不撒谎。
江北有点犹豫有点惊愕地看着我,我说:“不管怎么样,先宽了你爸的心,人走了就是走了,以后再想弥补都来不及了。”
江北欲言又止,他说:“你帮我分析分析,我为什么就是不想结婚呢?”
我想了想,说:“可能你也是想踏实了,所以害怕再失去什么吧。”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拒绝得到,这和不管结果如何,只要曾经拥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
我和江北都是前一种人。我比江北幸运,因为这种滋味,我比他尝得早。当初我们从****关系进阶到情侣关系的时候,那次在医院,江北问我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摇头,就是这么个原因。
我不想分手的时候,失去他的时候,自己太难过。
江北比我受过的折磨强很多倍,我当时失去江北,不过是江北不爱搭理我了,而江北失去我的时候,真是漫天漫地地找不到。所以他现在的恐惧,也比我要强出很多倍,克服起来就更加的困难。
当时江北是有表现的,他为我打了两次架。但我现在没有任何表现,就更不可能促成他去克服这个心理障碍。
我跟江北说,他忙,假证的事儿就我去办吧,也就是花钱找人,操作起来不会很麻烦。
那天我们在医院呆了很久,其实江北他爸一直断断续续地在睡,醒了就看我们几眼,发现我们都在,然后再安心地睡过去。
韩晴也领着糖糖来看江北他爸。
我已经挺长时间没见过韩晴了,也不知道她一天天都在忙活什么,反正和江北以及我,基本是没什么交集往来。韩晴大概也开始过自己的日子了,只是这次,手指头上没有再卡着那颗辉光闪闪的钻石。
韩晴看上去,好像有那么点憔悴的意思。
糖糖还是要管江北叫爸爸,韩晴把糖糖拉过去,耐心地解释,说:“糖糖,以后要叫叔叔,不可以再叫爸爸了。叔叔是别人的爸爸,炜炜会不高兴的。”
糖糖表示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江北也笑笑表示没什么,我就插了一嘴,说:“小孩子么,爱叫什么叫什么呗,长大了就明白了。”
韩晴苦涩地冲我笑笑,问我有没有时间出来陪她坐坐。
跟韩晴出去坐坐,我心里是既谨慎又坦荡的,韩晴这货曾经对我造成过阴影,我觉得她一出现就得给我带来灾难。但我又觉得,最大的灾难已经过去了,韩晴使不出更多的幺蛾子来了。
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咖啡厅,场景和就和当年韩晴逼我和江北离婚的时候差不多。
韩晴说:“听宋阿姨的意思,想让你和小北复婚。”
我抬眼看看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韩晴表现出有点愧疚的表情,她问:“那你们怎么打算的……”
我皱皱眉,虽然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韩晴是造成我婚姻家庭悲剧的第一罪魁祸首,我要是还对她客气,就是有点跟自己过不去了。我说:“这个好像用不着你关心了吧。你放心,我和小北不会复婚的。”
“我没有不要你们复婚的意思。”韩晴解释。
我说:“我们要是真有复婚的打算,你那点儿威胁,现在也唬不住我了。”
韩晴就更加羞愧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很久,淡淡地,带点请求商量的意思对我说:“你们复婚吧,当年是我错了,我会去找小北谈的……”
“你什么意思啊?”我瞅着她,我就弄不明白了,她是不是又想玩儿什么花样啊。
韩晴有点激动,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希望你们能复婚……”
我做了一件三年前我就该做的事情,我把一杯半温不凉的咖啡泼到了韩晴脸上。韩晴可能没想过,我也有好意思泼人咖啡的这一天,低下头,愣了,也没拿纸巾去擦自己的脸,就是完全在发愣。
我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拿了包站起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她说:“这是我和江北的事情,当初你让离就离,现在你让合就合,你是谁啊?”
我把韩晴扔在咖啡厅,大步走了出去,顿时感觉神清气爽,脑子里不停地在闪回我泼她咖啡的那瞬间的画面,我还在想,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就这么泼这么泼,一定比刚才那个动作还要霸气。
其实我本质还是个怂货,韩晴曾经那么对我,我现在泼她下咖啡,就算是解恨了。我这恨来得也忒不值钱了。
但我解恨了,这是事实。
我心情大好,犹如天光大放,打电话找康岩帮忙问问有没有办假证的人脉,挂了电话以后,望着东边的碧海蓝天,呼吸着初冬季节有些干燥而清爽的空气,似乎积压了三年的愁怨,在瞬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