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我不对了。”说着,他接过她手里的刀叉,把焦的部分切掉,再切片盛进盘子里。
她坐着等他把菜盛好,盘碗摆好了,说,“喝点酒。”
“有酒吗?”他左右看了看。
她弯身在墙角的橱柜里找出一瓶红酒,两人都很高兴,对饮了一回,她盛片肉到他盘里,替他切掉肥的,他说:“一点肥的没有关系。”
“看看你那一身肥肉,半点都嫌多!”
“一身肌肉被你说成肥肉!怎么长到你身上顶多听你怨一声最近胖了,到我身上就变成肥肉?”他隔着桌子问到她脸上来。
她带笑说,“当然总有个你我之分。”
“还嘴硬!”他笑着放下筷子,侧开身,两手拍了拍大腿,轻声说:“你过来。”
她听话地过去坐在他腿上,他把她揽入怀里,“如果要你留下来不去墨西哥,你肯吗?”
“不肯。”
他松开她,粗了嗓门说:“去墨西哥做什么你!那里高原气候,气压低,空气污浊,水又脏,你去了做什么!”
她站起来坐回对面,瞠目看他,“你刚才那个样子好凶,还有你那口土土的北京腔,好像土匪!”
他恨恨地看她一眼,忍不住好笑。听她又问:“你怎么对墨西哥那么清楚?”
“那天你挂上电话,我就去图书馆把墨西哥地图看过,资料翻过,路上还买回一本书。”说着,他到门边书架上取来一本厚厚的书送到她前面,Let’s go,Mexico,她喜滋滋地看了,说:“你怎么这样周到了呢?”
他却又不乐,沉下脸吃饭,不再理她。她自去翻书,一脸的喜不自禁。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苏荷区参观万奇的画展,万奇一个人在画廊里,敞着门,晨起的阳光和画廊的灯光充塞一间长方形的窄屋,映着满壁的画,不知道是他多少个无眠的夜的心血,万奇正在里面一张书桌前整理东西,含笑等她走近,拥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突然念了一句:“见面是为了告别。”
“什么时候走?”他因此又问。
他们叙了一会,他说,“我过去隔壁买咖啡。”
她于是浏览他的画,万奇端咖啡进来,指一指她面前的画,问,“怎么样?这幅有点意思吧?”
她两眼盯住那幅题名《苹果被摘下来了》的油画,点了点头,一边小心地掀开纸杯上的盖子,啜一口咖啡,说,“线条跟色彩使我想到Gorky那幅《鸡肝是公鸡的鸡冠》。”
他看她一会,再望回那幅画,一手抚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自己的风格。”
见他误会,她特别娇媚地摇头笑起来,“你也可以在Gorky的油画里看到Picasso、Kandinsky、Miro,但是你不能说Gorky没有他自己的风格。”
他垂着头向前走了几步,坐到书桌上闷声不响地望她。
“你怎么还这样死心眼!”他好笑,“每个人都在表演自己的风格,找自己的风格,外面实在太多风格了!”
她挥挥手表示厌烦,“你不要也去插一脚嘛!”
万奇笑了,“你其实满会安慰人。”
“跟你说真的,你偏以为是矫情——”
画廊里陆续进来一些人,三个男女拥到万奇身边问长道短,她退开,进来两个老友拉着她出去喝酒,喝得微醉,回到万奇那里,大群朋友都在,吃喝聊天直玩到天黑。
回法拉盛近十点了,从地下车出来,顺着缅因街走回去,大楼底下灯火通明,这栋公寓住了好几家中国人、韩国人、印度人,在电梯间就有两个大约才从台湾来的小男生,瞪大眼睛看她,一个悄悄地说,“这个女的喝酒耶!”她听了感到滑稽,哈一口气逗他们,两个孩子藏着脸笑,原来发话的那个回过头问她,“你是中国人?”
“你看我像不像?”她一本正经地问。
“你讲中国话当然是中国人!”
她低头拉开皮包,想找一块钱给他们买糖吃,皮包里乱七八糟,她掏出几张名片一串钥匙,两个孩子已经出电梯了。
回到屋里,她放一缸热水洗澡,陶打电话来,简单地说,“我现在上去。” 她回到浴缸里等他,两眼定定地望着头上的瓷砖,心里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现在上去。”如果,这时候有人居高临下在望着他们,会怎么批判她?他显然占她便宜,她情愿被占便宜是自甘下贱。想到外界那些恶毒的话,她有点怕了。屋里静悄悄的,陶进来了,他的脚步声到了厨房,很快穿过客厅入卧室,待了一会,终于找到浴室里,“原来你在这儿!”他说。
她是该认真想一想他们之间的问题了,等过了今天,她要认真想一想。
第二天清早醒来,伸手触到睡在旁边的陶,她心里跳动了一下,她从不让他在她这里过夜,但是,昨天夜里是她央他留下的。
陶也醒来了,问她,“你昨天晚上怎么搞的?”
她不懂他说什么,他又问,“怎么花样那么多?”
“呃——”她懂了,略害羞地偏开脸。
他扳过她,把全身重量压到她身上,她被压挤出声:“还想?”
“你想不想?”他停止动作,两眼望她。她点头。
微风从窗口递送进来,六层楼底下,缅因街上的车声,也随着九月的凉风递送上来,她身上微微出汗地躺在他怀里,享受这样的清晨。
陶起来帮她理皮箱,坚持要她带大衣、毛衣、毛袜、毛裤,尽管墨西哥给她的印象一径是热的、干的、黄沙滚滚、艳阳当空,可是,陶相信旅游指南,为了万无一失,他还下楼到街角那家印度人开的药房里买回一大瓶阿司匹林、眼药水,止泻剂、维他命,她看得张圆眼睛叫起来:“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墨西哥。”陶认真地答。
她“嗳”一声,放弃争执,塞进一罐面霜,说:“其他由你全权处理了。”
墨西哥市机场很小,几乎没有观光客,她领过皮箱,到柜台上换一百美元的比索,走出机场,发觉气候比纽约凉一点,外面正下着细雨,疏落的灯火里,一圈低矮的房子围着空旷的圆场,几辆自行车正在那里淋雨。她看呆了,“这太像新营火车站了。”也许是屏东火车站,总之,太像她小时候几个熟悉的火车站了。
一个会说英语的旅馆接待员过来告诉她:“请在这里略等一下,等人齐了,我们有巴士送你们去旅馆。”
她订的假日旅馆,据旅行社的人说在墨西哥市是最上流的,可是价钱比美国当地便宜许多。那果然是一流旅馆,她一走进去,立刻又呆住了,大厅的墙、廊柱、地板、天花板,整个是大理石堆砌的,来到楼上她的房间里,也丝毫不差,除几件家具,简直就是精致的石穴,冷的、硬的、亮丽的,她仔细抚摸那些大理石,那看起来比她从前雕刻用的Alabaster和Soup stone还细致而且纯净,真是奢侈、豪华。回想车子由机场一路过来,沿途贫寒、残破的市景,她以为墨西哥市是彻底贫穷的,却原来穷起来是那样穷,富的又是这么富。
她冲过澡,换好衣服,回到楼下柜台上打了一通电话给陶,预备了一篇话,打算好好告诉他对墨西哥市的最初印象,可是拿起话筒,翻来覆去地只是那几句,“你在做什么?你开始给我写信了没有?你每天要像写日记样的给我写信……”
挂上电话,她简直惊讶自己怎么这样迂,心里不由得发烦。给罗培兹先生打电话,约好了明天中午两点有车子来接她。
大厅侧面三层阶上是餐厅,里面沸沸扬扬的真是繁华热闹,她信步走去,上了梯阶,见那里并不是正式餐厅,都是在喝酒聊天的白种墨西哥男女,地方虽大,却一个空位也没有。她转身待要走,一个年轻的墨西哥人过来用不太熟练的英文邀请她一起喝酒,她跟着走到靠窗一张小桌前,那里另外有个墨西哥人,这时欠起身伺候她坐下,召来女侍请她点酒。她见邻桌有个人用食指沾盐巴舐着喝一种白酒,问知是墨西哥酒叫Tequilla,十分好奇,遂点了。她请他们两人继续谈他们的,不要为她把话打断,他们笑着用西班牙文交谈一会,又转脸用英文跟她漫无边际地闲聊,桌上一只玻璃罐盛着下酒的爆猪皮,她拈一块吃起来,脆脆的不知滋味。酒送来了,她跟着邻桌那人依样画葫芦,前面她的两位地主等着看反应,见她嘻开脸笑,立刻跟着笑了。
她混在这些墨西哥人当中,居然没有人拿她当外人看待,那种适意的感觉,是在美国的上等餐厅里所没有的。这些人男的西装笔挺,女的礼服、洋装,跟她刚才在机场见到的墨西哥人很不一样,可是她知道,如果把他们移到美国社会,照样被贬成二等公民,他们的白不是净白,到底不够漂亮。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里上油画课,进来一个背摄影机的人,听说要拍段纪录片介绍学校,那人走到她身后看她画画,她回脸看他,认定了他要拿她做对象,可是,不,他朝一个白种男孩走去拍摄起来,她知道了,就算他对她印象不恶,也不肯让她一个东方人代表学校。那种白人的心态,她可以了解而无怨尤;
像她这种甘做二等公民的人的心态,她更了解,亦无怨尤。她常觉得人间世到处有理,也到处无理;处处有情,也处处无情,随遇而安便是。可是,想到她终究要回到纽约,也几乎是毫无选择地将在那里过大半辈子,心里未免惆怅。仰头把杯底喝干了,告声抱歉站起身,领她进去的墨西哥男子跟她到电梯,问怎么跟她保持联络,她要了他的名片。回房里,长桌上有两瓶水,她倒一杯喝了,陶千叮万嘱不可喝墨西哥当地的水,这种水大概就是为看过旅游指南的人准备的,想到这里,心里一丝温柔的牵痛,不知道陶在做什么,总不至于也跟她一样,正在那里想着她吧。
次日,不到两点,她已经结好账在楼底大厅里等,把皮箱放在脚边,坐在沙发里,见对面长台上的早点,咖啡和糕饼,直到现在还没有撤走,这时过去两个服务的人开始收拾。星期天到处都慢一拍,希望接她的人不要迟到才好。她望着腕表,两点整,不由得就站起来东张西望,从她身后走过来一个皮肤棕黑的墨西哥人,两个人对望一眼,她高兴地叫:“卡洛斯!”果然是来接她的人。卡洛斯有点害羞,提过皮箱领头走向街上一部小旅行车,她坐在驾驶座旁看他发动引擎,车子向市郊驶去。前面开始飘雨,极细极细的雨丝,轻得像一张网随风飘拂,风往这边吹,它就密密实实地被吸住在车窗上,风往那边吹,它又鼓起翅膀飞向半空间。那张白纱的网越来越厚重,渐渐地飞不动了,挂下来像白色的垂帘。两旁的村庄被抛向车后,越来越遥远,车子爬上山路,雨密密层层的笼盖山间,天色暗下来了,一声暴雷由远处山头响起,接着轰隆轰隆由这个山头滚向那个山头。车速减得很低、很低,两个人同时屏息,天倏然墨黑一片,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车悚然停下。她正惊得不知所措,又听一声暴雷,接着电光石火一闪,燃亮群山,仅一瞬,划破黑幕,车灯前又见山路起伏,远处一层层的山峦。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云雾大朵大朵的在车前升起坠下,升起又坠下。卡洛斯阖上双眼迅速地画一个十字,扭头看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勉强一笑,微微抬手一抹,才知道原来已经披了一脸的泪水。
罗培兹先生的陶艺中心在墨西哥市以北,距离T村不远,望得见村上的名胜,两座雄伟的仿金字塔。卡洛斯说,塔里并没有埋尸,但是Aztec这一支部族占领墨西哥后,到了金字塔这里,以为它是埋尸用的,因此称塔底下这条路叫“死亡之路”。车子开到荒原上,在一幢白色西班牙式房子的附近停下,卡洛斯指给她看,前院有个拱门,三幢房子像三合院似的排列,那里是平常工作的地方;后院十分宽大,红砖砌的窑有点像个大谷仓。她跳下车朝前院走去,那时黄昏,已经雨过天晴,院子里有四对男女正在喝酒聊天。卡洛斯到后院停车,她静悄悄地靠在拱门的右侧看他们,那个老头蓝衬衫虽然在西裤里服服帖帖的,不知怎么老觉得它有哪一角露在外面。他正在三个女人间高谈阔论,说完磔磔怪笑地抱住一个胖女人,她看到他一只手藏在下面捏了一把那女人肥大的乳房,那女人跟她一样差点惊叫出声,他一手拍抚她一面脸颊,在另一面脸颊上亲了一下,嘴里改用英文喃喃地说:“没有什么嘛,没有什么嘛,现代女性要大胆开放一点才好。”
另外两个女人尖声笑起来,那个胖女人也神经质地跟着尖笑。
罗培兹先生一抬头看到她,她知道没有认错他,进大学第一年,她连着看过两个纪录片都是关于他的,最后一年上艺术史,讲到雕塑那一章,第一节第一座雕像是Rodin一八六四年未完成的“Man With The Broken Nose”,她对着幻灯片思索了很久,藏在她脑海里的记忆突然活过来,那头像狭长的轮廓像极了纪录片里的罗培兹先生,肃穆的脸上有对他自身的悲悯、对世间的轻蔑,石雕的凸眼自然流露目空一切的神情。
他惊讶地看她,丢下他的客人向她走去,“你这么漂亮!人比芳名还美!”说完,他突然难过起来,手足失措自怨自艾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却也没有忘了把她带到人前。卡洛斯提着她的皮箱从后院穿过来,罗培兹先生性急慌忙地赶过去,“房间在这里,你打扫一下,”又纷乱地回过头来,“地方不好,你这么漂亮!”
他像个鸟儿东啄一点西啄一下,只是没法飞,始终站在原地。他跟她介绍那三个男人,一个是雕刻家一个是古董商一个是他的经理人,三个女人分别是他们的女友、太太,另一个坐在经理人旁边淡然含笑的女人是罗培兹太太玛莎。
罗培兹先生进屋里给她倒来一大杯橘子汁,她其实对长桌上大壶仙人掌汁比较有兴趣,可是,见他老远端过来了只好接下,好大一杯橘子汁!她拿在手里呆了一会,把它放回桌上,桌上有一大盘炸牛排,一大盘碎肉和豆粉煮在一起,很典型的墨西哥食物,另外她爱吃的鳄梨泥、香菜末、烙饼和酒,罗培兹先生端起小竹篮烙饼送到她前面,“你吃烙饼,还热的。”才说着自己就拈起一张饼塞进她手里。“我可不可以先吃一颗仙人掌果,等一下才吃烙饼?”她问,他一听飞快地抓过一只仙人掌果又塞过来,见她一张烙饼还在手上,忙把竹篮子伸过来接,又要递果子又要接烙饼,乱纷纷忙了一会,终于把果子放回桌上,先过来接下她手里的烙饼,果子滚到桌底下,他又弯下腰去拾,拾起来交到她手里看着不好,夺下来拿到嘴前面吹两口,又飞快地放回去另拣一只,终于交给她一颗仙人掌果,她接在手里简直欲哭无泪。
那位经理人笑向她说:“罗培兹先生最兴奋的时候才这么手忙脚乱!”她笑了笑低下头,拿一把水果刀在仙人掌果 子上 划一刀,顺着切口小心地剥起来,果子多汁滴滴答答流了她一手,罗培兹先生在一边焦急地说,“这东西剥起来麻烦,里面子多,吃起来还又麻烦,不如喝它的汁,我给你倒一杯。”
“你就让她自己随意吧,你搅得人精神紧张。”玛莎慢声慢气地说话了。
罗培兹先生微窘地转开身,她慢慢吃果子,果子香甜可口,吃起来再麻烦也是值得的。
客人不到八点统统散了,女仆在厨房里收拾,罗培兹太太一言不发地回她房间里,她跟在罗培兹先生后面进工作间参观,工作间很大,两条厚木板搭的长桌,五个转轮,二十余桶彩釉,大水槽,沿墙的木架上放满了泥盘泥碗。她一看,心里立刻落实了,笑道:“我好爱陶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