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空屋里亮着灯在等她,悄悄进去掩上门,远远地见到陶的信躺在梳妆台上,那信她已经看过了,谈到他遇见一个台湾来的学生,毕业一年了还没有找到工作,陶的口气很消沉。她躺到床上,把信重新看过,一阵委屈激动,使她满眶热泪,手一松,让粉蓝色的信纸盖在脸上,原本轻微的声息,在薄薄的纸张上一吹一吸扑扑颤动的被扩大,扩大到硕大无朋,悲哀兜头兜脸地向她盖下来。
第二天,她依旧起个大早,到厨房里喝咖啡,罗培兹先生已经在那里了,一见她迫不及待地问:“你今天怎么起晚了?”
“没有呵,是你起早了。”见他形容枯槁,有点诧异,却不想问什么。她自己昨天夜里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到天亮,精神不错。听他说:“我醒一回睡一回,四点以后再也睡不着,原来想敲门叫你起来的。”
“啊,”她惊叫,“你如果天未亮敲门把我叫醒,那就是一错再错了。”
他怨恨地望她一眼,又望一眼背着他们正在煮豆汁的女仆,伸手要拉她坐下,她却一闪身,那个反射动作之快,使罗培兹先生好笑,她自己也感荒谬似的,失笑道:“你好可怕。”
“我好可怕?”说着,他一仰脸又是那种得意的磔磔怪笑,引得女仆也回头冲着他们笑,她真恨自己反应迟钝,搜索枯肠,找不出一句话可以针样地刺他。
“让我看看你男朋友的照片。”他终于静下来说。
她在他对面坐下,接过女仆端来的咖啡,又探身把他前面一壶仙人掌汁拿过来,自倒了一杯喝起来。罗培兹先生把女仆差遣开,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次,这次声调严厉,她惊觉地放下杯子窥伺他,见他哗啦推开椅子站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把门锁上,反身向她走来,她屏住气,眼光昏乱地追随他,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样的人身攻击。他拖出她坐的椅子,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凶猛地吻她,还是那句老话,“反正已经坏了,干脆坏到底。”但是,说完后出其不意地站起来,回去把门打开,坐回她对面,沉静地看她伸手抚摸被他吻痛的唇,“怎么样,比你的男朋友怎么样?”她看他一眼,两手当胸一抱靠向椅背,淡淡地说,“还不错。”
他笑了笑,也学她似的两手环抱靠向椅背,说:“毕加索、罗素、卓别林,还有那个小说家亨利密勒,都是做爱老手。他们都活到九十多岁,生命力强烈。”
他思索着接下去,“这些人都是你心仪的天才吧?
可是,这些人也都是永远饥渴的色狼,我有他们的传记、资料,你要不要读?”
读了就可以改善两个人的关系吗?她笑望他,“我看过你的《一个陶艺家的日记》,你在书里谈过这些人,相当仔细了。不想多看。”
“你怕看不懂!你看不懂。”他嘲笑她。
她讨厌被他奚落,反唇相讥:“看得懂跟看不懂,你对我会两样吗?”
他被她问住了,见她面有得色,不由得叹一声,说:“今天十一点我有个约会,两个墨西哥大学的学生要来访问我,可是我被你搅得觉也睡不好,一个大男人,每天坐立不安,让我怎么去跟别人交谈?”说完,恨恨地瞪她一眼。
“哼!”她再抬手摸了一下仍感疼痛的双唇,眼光落到桌上一包紫色描金的小火柴盒上,她想再作弄他一次,报复他昨夜在荒地上对她的偷袭。她听说过,“一个人可以燃烧自己的指甲和头发来伤害到另一个人。”
她抓过火柴盒打开了,火柴棒比一般长而粗胖,头是美丽的蓝紫色,她“嚓!”一声把它燃亮了,举着那一小团烈火凑近脸上,罗培兹先生惊愕地站起来,她眼里笑着,面向他把火举向发梢,立刻细微的咇剥声在耳边响起,火焰迅速地往上蹿,咇咇剥剥地又烧向横里,速度之快超出她的想象,简直触目惊心,“发疯了!你发疯了!”她开始战栗,火焰烘近腮边,她忍住痛其实更多的是惊吓,迸出两行眼泪,罗培兹扑向她,把她的头脸紧紧地抱进他怀里,在上面拍打着,嘴里兀自骂,“疯了!你怎么疯了!”她闻到一股焦香,那气味有点像烤鱿鱼,她流着泪笑起来。罗培兹推开她,在她左边脸上检视一会,眼里亦落泪,“唉”一声转开身,这一次他真的朝屋外走去了。
玛莎进厨房的时候,见她坐在那里发呆,“咦”了一声问:“罗培兹先生怎么不在这里?”
“呃——”她清醒过来,很想反问,“他不是才回屋里吗?”微欠起身,猜测道:“他是不是在雕刻室?”
一言提醒玛莎,立刻掉头走了。她捧过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一口,站起来回房间里。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脸对镜子仔细地看过,还好没有灼伤,她把头发拨来翻去地梳弄一会,眼看烧掉一撮头发的地方实在难以掩饰,索性提起剪刀齐耳剪下,一分钟内换一个发型,自己看了看竟很得意。外面有叩门声,她以为卡洛斯来上工了,一下子拉开门,玛莎站在那里,一点没有注意她跟几分钟前有什么不同,却神色凄惶地说:“刚才孩子的学校打电话来,他昨天夜间出车祸,现在在医院里,等一下卡洛斯来了开车送我去医院,请你转告罗培兹先生,这是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如果他还关心他儿子,请他中午挂个电话过去。”
她听了亦惊慌地问:“孩子现在情况好吗?”接过来一张活页纸,她略瞄了一眼,见玛莎眼眶一红,“学校说不严重,电话里实在说不清楚,希望他没事。”
她舒一口气,因又问:“你告诉罗培兹先生了吗?”
玛莎恨声说:“他们向来父子不和,但是听到他儿子出车祸照样不闻不问,也未免太没有人性!”
玛莎走后,她回到梳妆台前,把梳妆台上剪下来的头发小心地扫进一只小垃圾桶里,屋外有凌乱的脚步声,朝后院走去,一定是卡洛斯来了,他们去后院开车。那些学生大概也都来了,她应当开始工作了。
她坐在长桌前,看一个学生在窗边戴一只大口罩调配颜料,身边飞满了彩粉,他微弓着腰在那里称斤两,把一盘一盘量好的釉粉盛进桶子里。她今天特别地不想做瓷砖,顺手抓过一块陶土捏着,“你现在做的,是几千年前的人,同样在做的工作。”罗培兹在书上说。她认真揉捏起来,“泥土那么柔软,充满了可塑性,因此蕴藏无穷生机,握它在手里的感觉,好像握一个地球,试想有动物正从你的指尖生长出来。”她捏好了一头兽,向它吹一口气,等它活过来。她在这样单纯可爱的工作里,忘掉人世的复杂。
近午的时候,罗培兹先生领着他的两个访问者,进工作间参观,见到她愣了一下,说,“这发型不错。”
向人介绍她道:“这位是纽约来的陶艺家,那边是她的作品,”他手朝木架一指,“作品上有她的签名。”
她暗笑他如果不是有意撇清,就是自抬身价,什么纽约来的陶艺家!那么大的帽子会把她压死。做两只盘碗就自称陶艺家,跟每天坐在家里自称作家,一样的令人不可思议。
那两个皮肤满白的墨西哥大学男生,却把她的瓶瓶碗碗一只只端起来左瞧右看,其中一个较灵光的,突然回头问她:“请问,哪一件是你的代表作?”
她忍住笑,端正起脸反问:“依你的鉴赏力,哪一件作品比较有代表性?”
那个男生被她问住了,罗培兹在旁边嘿嘿连声地笑起来,她看他一眼,到底不觉得有那么好笑,因说,“谈代表作,那要像罗培兹先生积三十年以上经验,才够资格谈。”
“她在谈年纪!”罗培兹大声冒出一句,把一群学生都惹笑了,她垂下头,放弃交谈。却突然想到她口袋里的活页纸,忙掏出来交给罗培兹,说:“这是医院的电话号码。”
罗培兹一言不发地把纸塞进口袋,她猜,那张纸也就是换个口袋装装罢了。
吃过午饭,两个男生告辞了,她跟在一个学生后面正要回工作间,罗培兹叫住她,问:“你要去哪里?”
她知道不必回答这句话,却忍不住要提醒他,“你朝医院里打过电话没有?你儿子不要紧吧?”
“你那么关心他,也可以自己打电话嘛,为什么非要我打?过来,过来。”
她没有动,却好奇地问,“为什么你儿子出车祸,你这样漠不关心?”
“我儿子一定没有事!”罗培兹摆着手说:“玛莎蛮可怜的,她现在唯一的吸引力就是,咬住一点理虚张声势,她没有其他的吸引力了嘛!”
她犹豫一会跟他进雕刻室,雕刻室在他卧室旁边,隔着一道走廊,门口斜对着餐室,里面有一套沙发,由两个大书架隔开,平常待客就在这里。他这时把桌上的电话提到她前面,说,“呣,你打,电话号码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塞给她,她真的拨过去电话,听到玛莎的声音,不由分说地递上他耳边,罗培兹先生接过话筒,听一会,敷衍两句,“明天出院好,人没事好,好,好。”在一片“好”声中,他搁下电话,“好啦,今天晚上我太太不回家,单身汉你应该喜欢了吧?”
“借用一下电话,”她自顾自地说,“费用请由我的薪水里扣除。”号码是她背熟的,拨通了以后,听到陶的声音,她兴奋地尖叫一声,罗培兹捂住耳朵,嘴里喃喃地咒骂:“神经病!神经病!”跌进长沙发里,倒头睡下。
放下电话,她笑容满面地说,“我要回家了。”
“啊,她要回家了!”罗培兹闭着眼睛笑两声,突然坐起来,大声地自说自话:“我知道了,再也不可能有新奇、可爱的遭遇会改变我的生活,再也没有能力要求生活起变化了。”他指着她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月。”她说。
“两个月啦,我们都老了,对老人来讲,两个月是蛮长的时间。今年到底不错,只有十个月是苦闷的。”他站起来,“走吧,你耽误太多时间在私务上了,工作第一,你要努力。”说着,好像是对他们两个人以外的人在说话似的,向她眨眨眼。
罗培兹回到工作室做瓷砖,她坐到转轮前,把手浸湿了,看陶土随着轮盘旋转,她抚着陶土两手交握,与泥土接触的感觉是那么好,“在你与你的陶土之间,不应该有任何阻隔。”罗培兹在书中说。她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里。
不久,卡洛斯一个人回来了,那天晚上,罗培兹先生很早回房里休息,第二天,他又精神奕奕地烧窑、做瓷砖、雕刻,一刻不闲着,他工作起来,总是带一股拼到底的疯劲,精力过人,态度认真。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很能够辛苦工作的人,然而,由他身上才了解,她原来不知道什么叫辛苦工作。
那天晚上,又是他们两个人对坐吃饭,吊灯垂得很低,却十分明亮,罗培兹先生照例喝一点酒,再喝咖啡,她也破例在晚间喝一点咖啡陪他,她表示,很想在离开前去看看圣母院,“如果不远的话。”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不过,”他说,“圣母院已经封起来了,只能在外面看看。”
听他这么说,她却又顿住了,怕罗培兹在路上又向她张牙舞爪,然而,如果他心存邪念,今夜,还有什么地方比家中更合适?想到这里,她立刻站起来,说,“走吧。”
他们到后院开车,一颠一颠地出了荒地,开上公路,公路虽然是窄而弯曲的山路,却因为几乎没有其他车辆,车子因此开得飞快,她渐渐在车灯里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扭头问一直沉默开车的罗培兹,“这好像是到墨西哥市的路上?”
“是呀,”他回看她一眼,“等一下可以到市区兜一圈。”
“我来的那天,下雨又下雾的,卡洛斯开了三个多钟头的车才到,今天好快!”
车子围着一座幽暗的大建筑物绕了一圈,没有月亮,暗夜里,如果没有细看,并不知道那是教堂,前前后后搭满了木架,庞然巨物般坐落在一堆废墟里。“工程好像很大,将来它修好了,我要回来看看。”她说。
他一声不响地把车子开向Zócalo广场,隔着暗沉沉的广场遥对着总统府,熄掉引擎,这才问,“真的要回去了?”
“后天中午十一点半,有一班飞机回纽约。”她说。
“回到纽约你大概立刻就会把我忘了。”他伏在方向盘上,似笑非笑地问她。他一整天一径地彬彬有礼,仿佛有意地要给她另一种印象。她微微一笑,说:“就算我得了健忘症,也要先忘掉Zócalo广场,才轮得到你。”顿了顿,她认真地说:“像你这样精彩的人,一生仅能遇见一个,我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艾丹姆?罗培兹。”
他满意地笑了,慢慢地发动引擎,却一个急转弯“滋——”轮胎摩擦的碎裂声,划破静夜,她摇下车窗,要看看那些总统府站岗的卫兵有什么反应,车子已经由广场穿出暗巷了。
爬上山路后,速度慢下来,窗外漆黑,山下的村庄疏疏落落几点灯火,夜很深了,“几点了呢?”她没有戴表,他也没有,但是,他猜过一点了,是第二天了。
“你家在哪里?”他突然问。
她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地说:“我的父母亲在台湾。”
“他们过得好不好?”
“不错。”她答。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
她想起了初来那天早上,曾经在墨西哥市闲逛,她看到的那些背街里的穷人,了解他说的穷是什么,她知道每年成千上万的墨西哥人偷渡美国,有些竟是冒死,一车人死在偷渡的路上,闷死在密不通气的车里,她在报上读过的,她实在怜悯贫穷,她懂他们的。她脱口说,“墨西哥市的观光客不好当,观光旅馆虽然一流之上,可是满地穷人,简直赤贫!坐在一群赤贫的人当中,越是精美的食物,越没法下咽,我奇怪那天怎么吃下去的,怎么想到这个国家里来要求上等享受。我这也是没有人心。”
“你对一个有灵魂的墨西哥人讲这种话,很够残忍!”
他们同时沉默了,车子开始下坡,进入那片熟悉的荒地,她一字一句小心地说:“刚才的话对不起,我不是远方阔客,有时候感情其实很真,很诚恳,说出来却四处碰壁。多半的话,真是不如不说的好。”
车子突然煞住,他的家,那栋白屋就在前面,她惊疑地看他。他把手伸过去,插进她的头发里揉搓了一下,“你的头发……你那天早上为什么?”他喑哑地问,缩回手望她。她亦回望他,并不想多做解释。他再发动引擎,把车子循着压出来的车道开进后院里,两个人同时下车,一前一后穿过走廊到前院,他站住问,“吻一下好不好?”
她笑着,从他身边大步走过,他犹自问,“让我看看你男朋友的照片?”
“明天一定给你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过晚安,进房间内,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走向他屋里。
玛莎在中午回家了,眉目舒展地到工作室里跟每个人一一招呼,她微胖,皮肤浅褐色,深目高鼻,并不像一般时髦的墨西哥妇女穿洋装,永远是曳地的长裙,那种传统的服装,使她显得深沉、美丽。
那天工作后,罗培兹先生留下卡洛斯和一个名字叫璜的学生,为她饯行。罗培兹一个晚上老是亲热地搂住玛莎,他到底觉得还是他的妻子可靠吧?卡洛斯和璜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女仆腼腆地坐在一边。她笑望着眼前这些人,忍不住一杯一杯地喝酒,一边向他们说,“我在这里两个月,只喝墨西哥酒,只吃墨西哥食物,就可惜不会讲墨西哥话。”她望一眼璜和女仆,卡洛斯却插嘴:“可惜的是,你不肯留下来做墨西哥人。”
罗培兹大声说:“把男朋友的照片拿来看看。”
她觉得他已经醉了,却依言回房间里,把陶一张照片拿出来,罗培兹站起来抢先接过去看了,掷向桌上,“难看!太难看了!你不要回去!”
其余的人拾起照片,轮流看过后,默默地望着罗培兹,又望向她,他们眼里看进多少呢?她微窘地收回照片。玛莎说,“他醉了!”罗培兹径自回卧房里。
第二天,卡洛斯清早就来了,他们一起吃烙饼喝咖啡,玛莎较往日起得早,送他们车子离开。没有见到罗培兹先生,就这样到昨天晚上为止,她觉得很好,一切都好。
仿金字塔在微曦中渐渐远去,卡洛斯向她保证,十一点一定到达机场,她回头找那幢白屋,隐在红砖砌的窑之后,渐渐看不清了。这里的两个月,在心里一点一点地缩小,陶的影子相对地扩大,及至她眼前,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近而亲,心里微微地感到诧异,不自觉地,就笑了。
(发表于1989年2月《皇冠》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