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燕坐在电脑前面打一份公文,她母亲打电话来,“小燕,你检查过啦?
没事吧?”她微微一愣,在办公室里接到家里人这种电话,总感到突兀。
“还没有去啊,午饭时间去。”崔燕慢吞吞应。
她母亲在电话里沉默下来,崔燕亦无话,电话于是空了一会儿。她母亲这才又说,“梅姨刚才问过一个得乳癌的朋友,她说摸起来不痛的硬块更危险。”
“喔?那我有危险……”崔燕欲言又止,正好进来两个女同事,一个径自传真,雪梅则在她办公桌旁边坐下。崔燕两眼空洞地望着玻璃垫下小敏的笑靥,对着电话,说,“反正中午去检查,我现在有点忙。”遂挂断。
“什么事?”雪梅问,“中午王主任请吃饭,你不去吗?”
“去啊。”崔燕恹恹地应。
“怎么没精打采?”雪梅问,“我正想问你昨天晚上去烧香,结果如何?”
“很好玩!”崔燕信口应,“我现在是有菩萨保佑的金刚不坏之身。”说完,两眼回到荧光幕上,继续打字。雪梅大概一时无事,并不离开,等崔燕打完,见左右无人,略压低声音说,“王主任一定要请到你。”
“我是要去啊。”崔燕笑嘻嘻地说,“你什么时候见有人请吃饭,我拒绝过?”
王主任这时站在门口,微仰着脸说,“中午统统一起去吃饭,啊?”顶头上司的态势十足。
“谢谢王主任。”崔燕有礼答。
王主任笑着转头走了。雪梅跟在他后面离开,大概拍马屁去了。崔燕耸肩。
王主任六十许,前几年太太中风半身不遂,之后一年吧,他开始向崔燕示爱,屡次被崔燕小心地闪开,结果恼羞成怒了,有一段时间跟崔燕很过不去,处处刁难。如果不因为崔燕年资长,工作效率高,早就被他从公司里撵出去了。
直到去年,王主任的态度才又逐渐好转,到最近两个月,算是恢复自然了。听说他已经有亲密女友,是他的亲密女友使崔燕保住饭碗。大把年纪换工作可不容易,面对饭碗,崔燕是潇洒不起来的。
崔燕觉得,那时候被王主任看中,真是倒霉!如果看中她的,是一个对她具吸引力的男人,情况必不相同,如何不同?其实任何结局都不致超乎预想。
十五年前,她二十九岁,而三十左右的东方女人最美,这是她后来听一个洋人说的。只是青春美貌并不一定跟美满婚姻画等号。就在那一年,剑平一步步远离她身边,她却浑然不觉。直到一个周末的夜晚,剑平照例十二点过后回家,她已经睡下,剑平一反常态地开灯把她叫醒,“奇怪,你就有本事睡得跟猪一样,天塌下来也不管。”剑平在卧室大声来回走动,边甩掉领带边说。
崔燕发现他把皮鞋穿进卧室,且不答话,只提醒他,“把鞋脱到外面吧,小敏老是坐在地上玩哪。”
“你这样目光如豆,这样乏味!全部心眼就是你女儿!你还看不看得见其他事情啊?装猪还是怎么?”剑平一屁股坐到床上用力脱鞋,一点不看崔燕。
“就算装猪也吃不动你这只老虎,你怕什么?请你把门关上,何必非要把小敏吵醒?”崔燕犹自躺在床上淡应。见剑平充耳不闻,完全不听使唤,这才“嗳”一声从床上起来关门。“输了多少钱?已经倾家荡产了吗?干吗火气这么大?”她坐回床上问。
“你真的相信我半夜回家是因为出去打麻将?”
“你那样告诉我,我当然相信。”崔燕说完,钻回被窝里。她忽然惧怕继续谈下去。
剑平坐在床沿望她,语调迟缓地说,“我们已经无法沟通,不值得耗下去了,离婚吧!”
崔燕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未假思索地应,“我不要离婚!这太奇怪了,三更半夜回来告诉我要离婚。可能是在做噩梦,反正天亮会醒来。”说完一头蒙进被窝,闭着气听剑平连声咒骂一顿后,总算没有动静。她在被窝里闷久,终至睡着。次日,被小敏吵醒,发现剑平没有睡在旁边,她光脚丫三步并做两步到客厅,剑平蒙一条被单睡在沙发上。她看得既放心又难过,想到昨天夜里一番对谈,不由得悲从中来,抱住小敏失声痛哭。她不要离婚、不要离婚。她摇醒剑平,“我只想过结婚,从来没有想过离婚,我的脑筋转不过来。我绝对不——离——婚!”
“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剑平搔着脑袋,懊恼地问,“不怕人家笑你没出息?”
“不怕。”崔燕摇头,心里瑟缩地想起小时候赴学校途中,路边有一种爬藤植物,上面长着一颗颗小小的白色浆果。人人都说那种果子有毒,崔燕偏不在乎。有一次当着众同学面剥一颗吃,先撕掉一层薄薄的白色果皮,露出里面黏糊多汁的淡青色果肉。然后探出舌尖舔一下,涩得发麻,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仅微笑说,“还可以。”接着一口把整颗果子吞进肚里。有毒的果子并没有把她毒死,她活得好好的,一路活过来了。而且,就在那个深夜之后三年,暑期,剑平跟他的女友吹了,两人分道扬镳。剑平涎着脸回到他们的双人床上,从此不再催逼崔燕离婚。然而,就在那时候,她上班的机关,新进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大男生姓程。对望第一眼的刹那,是程先触电,可是两个人当真好起来,崔燕不得不承认,是夏娃勾引亚当。
那一阵,她常常把小敏接到她母亲那里,自己出去约会,如此三个月平安无事。最后是因为,那天接了小敏之后,不巧逢上塞车而过了跟程约会的时间,她竟发疯地转头把小敏带去程的公寓里,程惊得呆住了,不管崔燕怎么哄慰,始终颓丧不安。崔燕把小敏在电视机前面安顿好,拉着程进卧室,一关上门,崔燕立刻勾住脖子吻他。程亦热烈回应她的吻,两人熟极倒向床上,做那件事。
她从前没有注意过,原来可以在极短时间里,把那件事做完。喘息微定,两人一起站起来,脸对脸互望着,崔燕伸手顺他微冒汗的发根,笑笑说,“我母亲可以带小敏的。”
程低下头无言地吻她,把她再次一下搂紧,松开后,一起回到客厅,小敏很专心地,正在看卡通影片。
她不记得程送她们母女下楼的时候说过什么,毕竟十多年前了。但是,程第二天没有去上班,她到了第三天才知道程辞职,这些事,她绝对没有记错。
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一种男女关系的结局会超乎她的预想。因为再不可能有任何一种结局,比她和程的结局、她和剑平的结局更好或者更坏。
跟程交往一场,崔燕真的毫无遗憾,她宁愿有秘密需要隐藏。做一个里里外外皆可晾在太阳底下的人,未免太没有味道了。
七岁那年,有一天午休时间,她跟几个同学约好,回家吃过午饭后,一起去另一个同学家的杂货店买沙琪玛。那天吃过午饭,她母亲自去午睡,她这才想起来忘了问她母亲要钱。她们家厨房里,有一个褪色的五斗柜,放一些干货,像晒干的咸鱼、长豆、花生、豆腐乳之类,最上层两个小抽屉,里面惯常放着她母亲买菜剩下的零角子。她踮起脚望进半开的抽屉,果然有她母亲的小珠子钱包,钱包外头散放几块零钱,她记得有一张红色的五毛钱纸钞和一些铜板,她拣了两毛钱捏在手心出门。同学家的杂货店在小学旁边,沙琪玛装在一只很大的铝桶里,同学翘着屁股伸长手进去捞。她们付的钱,那位同学统统装进她自己口袋,然后,去菜市场吃甜不辣。
那天晚上,她母亲从抽屉里拿出小珠钱包,又把旁边的零钱清点一下,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使她暗中称奇。后来,又吃过至少三次沙琪玛,沙琪玛一次比一次贵,最后那位同学宣布没有货不卖了,她才终止从小抽屉里不告而取她母亲的零钱。而有一次听她母亲大言不惭地跟人说,“我们小燕习惯很好,从不要零钱,从不去外头瞎买零嘴吃,正餐之外的点心,都是我替她准备的。”
她在一边听得——老天啊,简直使她亢奋得差点闭气!
她和程的事,剑平毫不知情,她是在结束之后,才发现就在她和程难舍难分的同时,剑平已经又坠入另一张情网里。而同事间对于她和程的交往,虽然略猜得一二,到底结束得太快了,未引起注意。大概这就是程所关切的。程是一个谨慎的男人,崔燕记得第二次约会的时候,她表明已婚的身份,程有一阵难堪,崔燕接下说:“我先生有他自己的生活圈,我们随时会离婚。”程的态度才和缓下来。程多半费很大劲说服他自己继续两人的关系吧,或者,只是送上口的肥羊,不吃白不吃。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崔燕想得心痛起来。她把打好的公文复印一大叠后,关上电脑。收拾妥凌乱的桌面,差不多就是午饭时间。崔燕想到她母亲的电话,要不要打电话去医生诊所预约?万一真的长癌怎么办?她会那么倒霉吗?不会吧?她打开皮包,摸出粉盒,就着里面的小圆镜仔细照。她天庭饱满,两颊丰润,鼻梁呢,鼻梁有点扁平,又好像有点歪;但,这顶多象征行运不顺,跟人寿无关。镜子继续往下移,照到她缩短的下巴,其实显得十分俏丽,只是短下巴是无福缺寿的短命相吗?她身边无人可以请教。这种坊间传闻,照理说她母亲或者梅姨都应当懂,偏偏这两个老太婆现代知识缺乏,旧迷信也不通,简直无用到极点!她把粉盒丢回皮包合上,到雪梅那边聊天。然后四个人叫一部计程车上餐馆。她坐在司机旁边,闲闲地问,“生意好吗?”
“还可以啦,刚够我吃槟榔,多余的钱也没有。”
崔燕好奇地打量年轻的司机,长得满文气,国语也说得好听。正气定神闲地,在中午繁忙的忠孝东路上急抢着路钻进钻出。
“哎呀!开慢一点,我们不必第一个到餐馆。”一个女同事在后座说。
雪梅噗笑出声,“司机先生,真是要请你慢点开车,第一届民选‘总统’,我们这位小姐很怕没有机会投票哪。”一车人跟着笑起来。
“投什么票!李登辉一定选上啦,戽斗的人有福气。”司机大声答,把车速慢下来。
崔燕再扭头看他,“戽斗就是下巴长长的往外勾,那下巴短的会不会短命?”
“她还嫌下巴不够长!”雪梅在后座带头笑。崔燕没有再搭腔,眼看餐馆快到了,她把钱准备好,抢先付了车资。王主任和另外几个男同事已经在餐馆里面等她们。王主任每年总要把有关部门,分成两批人大请两次。去年,崔燕被王王任纠缠,心里面虽然别扭,还是硬撑着照常参加。今年王主任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不能缺席。王主任在席间跟崔燕敬酒两次,比别人多出一次。其实也很平常,可是,王主任眼光里流动一点什么,在嘲笑,“不识抬举的半老徐娘。”崔燕觉得铁定没有猜错。绝对没有冤枉那个老鬼,还好,这伤不到她半根毫毛。
她毫无顾忌地喝下不少酒,最后微醺地扶着杯子说,“已经醉了,下午没有办法上班了,请主任准个假吧,我下午正好去看妇科。”
“咦——有好消息喔?”一个男同事跟崔燕开玩笑。
崔燕一笑,恶意地点头。
她没有经过预约,直奔医院,带着一身酒气。也罢,如果不因为酒醉,她是不想看医生的。她在候诊室等待的时间睡了一觉,不知被什么声音吵醒。睁眼望去,见在她之前只剩下一个大肚子女人,新进来几个孕妇又把空位全坐满了。她有一阵恍惚,以为自己也怀着孕正在等待例行检查。怀谁的孕?哪一个的?想到这里,崔燕一下清醒过来。轮到她见医生,半身光裸地躺在铺着白色纸张的窄床上,中午的气温一向满高,总有摄氏二十六度,她却冷得发抖地叉开双腿,大张着私处躺着。老天啊,性真是丑陋!她真希望可以从这张滑稽的应诊床上消失掉。
医生过来掀开她的上衣,套着透明白膜的指尖在她右乳上来回游走,再换到左边重复同样动作,没有一言半语。崔燕忍耐着,也绝不出声。医生机械地转换位置,到她叉开的双腿间坐下,从她躺的位置望去,只见医生的头壳。金属器冷冷伸进阴道里面,崔燕侧开脸,两眼定定地望住白粉墙。直到医生站起来,她亦立刻坐直。医生脱掉白膜手套,疲软地指一下她堆在架子上的衣物,简短地说,“等一下到外面。”
崔燕穿好衣服,依言到隔室坐下。医生低头填完表格后,交给她,“你到楼下检查。”医生虽未说明为何要进一步检查,崔燕已经心知肚明地一阵眩晕,努力支撑着,扶住椅子慢慢站起来,心里面一句“我得到乳癌的可能性有多大?”竟无力问出口。当然,问也是白问。她到走廊上等电梯,把身体靠在墙上,垂着头不去看其他等电梯的人。她忽然感到活在人群之外,极无依靠,极孤单。是的,达到终点的时候,只有靠自己闯过去,没有任何人能够陪伴你了。
医生说,她乳房里面的肿块可能是恶性瘤,但确实如何,要等进一步检查的结果出来才知道。崔燕站在医院门口,眯起眼,迎着白花花的太阳,略犹豫之后,笔直地顺着人行道走去。她的细高跟踩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一下被满满的车声吞没。车声潮水似的,急一阵缓一阵,把她的耳朵灌满。已经过五点,办公室里已经下班了,她只能回家。她朝着夕阳正在坠落的方向笔直走去,那一面被晚霞染红的高楼实在很美,一点不比日出逊色。她继续朝前走,她不知道除了走路之外还能做什么。
她母亲说,她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呱呱坠地后,一直号哭不停。直到夜深,才因为声嘶力竭而止住,却把接生婆缠好的肚脐哭暴出来。直到五岁那年,凸暴的肚脐眼才完全缩回去。她母亲笑称“燕儿特别眷恋娘胎”。她却宁愿相信是因为她暴躁或接生婆无能。肉麻当有趣才眷恋娘胎。要来的就来吧,她已经准备好迎接。晚霞灿烂地笼罩整个城市,最美的一点,总是在最远方。她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着,该在累倒之前叫计程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