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冲过澡出来,剑平已经在床上熟睡,崔燕不由得松下一口气,三个月不见的夫妻,上床总要做那件事吧——想起来令人尴尬!他们夫妻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这下可轻巧就避开了,谁也不伤害谁。崔燕熄灯,小心地在床边侧身躺下,慢慢再调整姿势。忽然电话铃响,她一手抓过话筒,听见长途电话的声音,立刻翻身下床。回头听剑平犹在打鼾,放心地握着话筒出卧室,轻扣上门,摸黑到楼梯间,坐在阶梯上,听她母亲在千山万水外喊她:“崔燕!你马上要回来治疗,不可以拖延,现在就去划位。”
“听到了,妈。”崔燕小声应。
她母亲镇定下来,转而问:“你那头电话插头拔掉吗?昨天打了十几通电话打不进去。”
“昨天?恐怕是你按错号码。”
“找接线生也打不进去,我猜是电话插头掉了。”
崔燕告诉过她母亲,有一次跟剑平一起在纽约,见小敏拔掉电话插头,好让她父亲整天在家里陪她。想及此,崔燕沉默下来。她母亲接下说:“医生说你这是第二期乳癌,右边的奶要趁早割掉才不会继续扩散,还有你的子宫也需要再检查。”
“喔!子宫也坏了。”崔燕说,“我这两天就回去。”她觉得好像要撑不住了,她需要一个依靠,一片天、一个上帝、一个菩萨……她头上的灯忽然亮起来,“啊!小敏还没睡?”她低喃。“我刚把头发吹干,好像听到声音。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小敏说着,赖到她身边就要坐下,崔燕心里面多少嫌地毯脏,拉着她站起来,“到客厅坐。”心里不由得发烦。“明天星期六不用上课,真好。”小敏盘腿坐在沙发上,说:“妈,你睡不着可以看电视,阿婆有中文的录影带。”
崔燕摇头,“我今天晚上可以睡了,这一天蛮长的,好累。”想到还要佯装心情好,更累。
小敏望着她手中的电话,问:“刚才跟姥姥打电话吗?”
“呣。”崔燕把电话放到茶几上,伸手盖住乳房,轻轻按摩着,忽然有一阵难割难舍的痛,使她伤心欲绝,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敏屏息看她。“检查的结果出来了,是第二期乳癌。”崔燕至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小敏爬到她身上抱住她,把整张脸埋进她胸前,压低声音哭起来,“妈,怎么办?我好怕你会死掉……”
“不会啊!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只不过,我会变成残缺不全的人。”
小敏噤声,两个人同时沉默一会儿。小敏抬起泪湿的脸,说:“我要加倍对你好,妈,钩钩手,你一定要相信我会加倍对你好。”当真钩住崔燕的指头。
崔燕笑笑,“起来吧,你压得我好难受。”见小敏忙不迭坐直了,接下说:“也好,我对你的信赖就是我的希望。”她告诉小敏,从前听说“攻心为上”总觉得夸张,可是,从这两天的经验发现,心理因素的确很重要。如果不想活,只要在心理上不断沉沦下去,就必死无疑。
“我有好几次感觉心脏烂掉一个大洞,简直要昏倒活不下去了,可是,只要立刻用尽力气想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她笑着拍拍小敏,“小敏要我活下去!那种正在死去的感觉就会消失。”
她说,有一个罪犯被通知要割断他的血管,让他流血致死,于是有人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不断告诉他要怎么切断他的血管、正在切割他的血管,水声滴答滴答传进他的耳膜,那是他的鲜血正在一点一滴流出来、流出来、血快流光了、他要死了、要死了、死了……那个犯人当真就死了。其实身上毫发未伤,并没有人切他的血管,只因为他认定必死无疑,他就死了。“所以,有小敏的支持,我就会活下去。”崔燕认真下结论,“心战是必要的。”
女儿一关,如此打通了。崔燕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回到床上躺下,手一摸上胸部,还是颤颤地哭起来。无声的,哭得特别辛苦,一下就累了。蒙眬睡去,睡一回醒来,醒来再睡,耳边隐隐响着剑平的鼾声。崔燕蜷在床边,避免碰触剑平,直到天亮。她在睡梦中被剑平下床的大动作惊醒。
崔燕闷声不响躺在床上,看剑平穿着汗衫和现正流行的Boxer shorts内裤的背影,消失在浴室半掩的门后。过一会儿,里面传出来小便的声音、放屁的声音、冲马桶的声音、漱洗的声音,这一切琐碎的家常,崔燕静静听在耳里竟有点刺耳,她多半单身日久不习惯了,或者只因她凭什么要听剑平放屁。可是,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不是这样简单可笑的问题。她调理思绪,冷静地想,这个男人绝不像创业成功的人,凭他一门心思在钻营怎么找女人,还有精神创业吗?
他现在固然运气好赚到几个钱,却必定不会长久,她需要好好替小敏计划一下了。
剑平在浴室里蘑菇很久才出来,不知才用多少热水,地下室的热水炉通过水管,竟就传上来一阵烧热水的轰隆声。剑平到床边,重重地往她身边一躺,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这使崔燕觉得不便开口说话,还是跟她婆婆谈吧。小敏大学四年的费用,还是由她婆婆先跟剑平提出比较妥当,但是要趁早,不能拖啊,不能拖——她怎么就这般一寸光阴一寸金起来了呢?崔燕烦恼地一翻身,重重叹一口气。
“没有睡好吗?”剑平问。“呣。”崔燕背对他应。如果从前,刚结婚头两年,像这样的时候,剑平一手就会伸上来拉过她,把她拉到怀里做那件事。
现在,如果剑平同样拉过她要做那件事,她是迎合还是推拒?刚结婚头两年,剑平绝不容她推拒。厌倦之后,只要崔燕略犹豫,剑平立刻有礼住手。因为,尽义务是恩典。而现在还考虑如果剑平欲做那件事她是迎合或推拒,此等心思,如果遭剑平识穿,崔燕真是,不如一刀把剑平杀了,或者赶紧自行了断,才能遮羞。
卧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隐隐有车声自远处飘来,和窗前飞过的几声鸟叫。
一只笨鸟身体撞击到紧闭的玻璃窗,叭一声,听它坠落屋檐下,崔燕一惊而起,一路穿着睡袍,赶到厨房开后门出去。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崔燕拉紧睡袍,跑到主卧房那面的窗下。果然一只麻雀两脚颤抖地仰天躺着。崔燕小心拾起它,贴近胸前,“乖宝宝,乖。”这样念叨的同时,一阵对她的心肝小狗的思念,油然而生,格外疼惜胸前的麻雀。
快步回厨房里,崔燕略检查麻雀,见无外伤,麻雀合住的双眼慢慢张开,望着崔燕,“乖,不怕,不怕,妈妈疼。”
她婆婆已经闻声下楼,在旁边望着。崔燕从抽屉里拉出一条小白毛巾裹住麻雀,又掬起一点水在掌心喂它喝,她婆婆笑一声,“怎么像个小娃子。”
“是啊。”崔燕不敢大声应,以免麻雀受惊。她确定麻雀是冻僵摔下去的,这下看它暖和过来了,于是把它放到屋外窗沿上,依旧裹着毛巾,却放松些,让麻雀随时可以飞去,这才转身回屋里。
“哇,好冷哦!”崔燕发抖。
她婆婆笑着横她一眼,“现在才晓得冷,快把这碗热汤喝了。”
崔燕望一眼浮一层油的热鸡汤,站在厨房就啜一口,实在烫,只好背着她婆婆对点冰水,三两口把它吞掉,自己另外冲一杯热咖啡,对着落地窗外枯黄的草地,慢慢喝。她婆婆下了小半碗面条,坐在她对面吃起来。窗外伸展着几根开始抽芽的枯枝,是一棵盘根的老樱树,一到四五月间满树繁花,飞扑着一片粉红,映着远方的白云蓝天,坐在一边喝咖啡,仿若置身图画里,是全屋最美的一角。小敏跟阿婆却鲜少在这里吃喝,总是坐在厨房里,或干脆对着电视机解决三餐,十分务实似的,这一老一少全然不讲究情调。她婆婆背对落地窗,低着头正在呼噜呼噜吸面条,崔燕放下咖啡问,“阿婆,最近身体好吗?
胃痛好了吗?”“已经很久没有再犯,已经好了、好了。”阿婆连点头。
“阿婆!”崔燕再端起咖啡杯,边想边说,“你一直对我好,你对我像对待你的女儿,你像一个母亲,不光是一个婆婆。”
她婆婆放下筷子,略吃惊地听崔燕忽然压低声音说:“我最近发现得了乳癌,会怎样还不知道。小敏的事,”崔燕仔细确定楼梯间没有动静,她换一个位置坐到她婆婆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知道剑平外头……趁他现在手头有钱,小敏的费用……”
崔燕见她婆婆眼眶红了,只好安慰,“医生说我没有危险,这里,只要小敏大学毕业没有问题,就好。”
她婆婆点头,教她放心回去治病。
崔燕回到原来的座位,喝净咖啡又冲了一杯。想到刚才那只麻雀,到屋外探看,见白毛巾卷成空巢状,鸟儿不知何时飞了。崔燕回屋里,剑平穿着运动服下来,“早。”崔燕招呼。她婆婆在厨房给剑平下面,崔燕径自冲咖啡端给剑平。两人对坐,默默喝着咖啡。崔燕转头对着窗外轻声叫,“啊,太阳变大了,天气真好!”一下想到中午的饭约。要从这个家门走出去,好像有点麻烦。可是,她不想为剑平取消约会。
剑平说:“等一下开车带你们出去跑跑,小敏该起床了吧?”
崔燕来不及回话,外面突然有人按门铃,她狐疑地过去开门,一个白人老头开着花店的送货车,递上一大盆花给她。崔燕接过盆花,翻看系在上面的卡片,原来又是飞机上那位周先生,不由得微笑。她把花抱进客厅,撕开上面的包装纸,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各色鲜花!她禁不住惊呼,她婆婆过来面对盆花坐下,默默地没有说什么。崔燕亦不想多做解释,仅在临出门的时候告诉小敏,鲜花是谢她救命大恩的周先生送的。
她还是一贯的打扮,只是穿了一件黑色前襟开拉链的时髦洋装,显得十分年轻。“我一点有饭约,总要三点以后才回来,我自己带了钥匙,你们不必替我等门。”如此告诉剑平,即转身出去。当然,她没有漏掉剑平目送她的狡狯的眼光。
她知道她这么做有点残忍——但是残忍,咳,剑平有没有对她仁慈过,一次,只要一次,有没有过?崔燕恨恨地想。她在法拉盛下车买了一份中文报,改搭开往曼哈顿的巴士。从前,有一次在办公室里跟同事聊天,谈到男人比较残忍还是女人,结果众说纷纭毫无结论。后来,她在纽约看到一篇报道,讲摩洛哥(Morocco)的国王哈珊二世,约三十年前,在杀掉背叛他的爱将OUFKIR之后,同时逮捕那名将领的妻儿,把五个幼儿关进一个盒子里,像关五条狗似的关着,喂养着。十五年后释放出来,五个孩子都长得跟盒子一般高矮。美国记者问他们恨不恨现任国王,五张口一起回答不恨。崔燕看得一阵寒栗打自心底起。
她没有拿这条消息回办公室里抨击那些指女人比较残忍的同事。她的摧肝摧肺的痛,来自对OUFKIR五个儿子的认同。她觉得她二十年的婚姻,就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盒子里度过的,年深日久,既无怨也无恨。啊,不对,不对,她何至于凄惨至此!她曾经有程,是的,虽然那是另一种伤残,她真恨那些男人,他们跟哈珊二世有什么不一样?满门抄斩跟视女人为玩物,在观念上有什么不一样?同样是一个现代人长一颗中世纪的脑袋,她真恨他们!
巴士缓慢下来,正在进收费站,崔燕从车窗上映见她自己的容颜,她的亦不善的容颜。
剑平一个把兄弟,从前是志豪的跟班,志豪垮掉之后,转而跟随剑平。那人有一次讨好地告诉崔燕,“嫂子,我们大哥在外头不管怎么花心,提到嫂子总是大拇指一竖,说,我太太是第一等好太太!”
崔燕当时听不进那小人的一切言语,皆当做屁话,不予理睬。然而,不知怎么,那话竟在瞬间自脑海深处浮出来,向她招着手。她仔细思之再思,一颗刺猬似的心,渐渐蒙上一层轻纱。
剑平舞技一流,探戈尤其跳得好,他很能带动且迎合他的舞伴,崔燕跟他搭配得天衣无缝。那时候他们两人的探戈,总是舞会里的焦点。志豪爱热闹,每个星期一次小舞会,每个月一次大舞会的,好像可以如此长度此生——啊,她的心又痛起来。她跟剑平之间没有美丽回忆,所有美丽的回忆里面,皆包括志豪。
她把眼光努力移到窗外,巴士进入曼哈顿,她即将在这个岛上跟一个陌生人共进午餐。她是那个陌生人的救命恩人。如此,她救过两条人命。除此之外,她救过今天早上的麻雀,两个月前在台北家中,救过一只差点淹死在热水盆里的老鼠。小时候,她救过一只待宰的母鸡,那只母鸡过一个冬,还是被宰。那在她能力之外了。她的好人好事至少有这五桩,丰盛她四十四岁的生命。而她即将切除一只乳房,在四十四岁,切除欲望、幻想。生命中之极精致,从此不再拥有。她此生中,尝过的点点滴滴幸福,皆拜子宫与乳房之赐,而从此不再拥有。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呢?心念一闪,即刻幻灭。佛经真是空洞啊!她如何能够把已然存在的事实推翻?她看不懂《六祖坛经》,虽然多少人在谈,她就是看不懂,她不懂惠能那个穷兮兮的老和尚呀!“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理论永远是空洞的。她的苦多于乐的生命,无法从空洞的理论中寻找解答。
她正要赴一个饭约,崔燕下车。她当记住,那个谢她救命大恩的人姓周。
“周先生,多谢你赠送好美丽的鲜花!”她一照面就该讲出来。“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这么昂贵的鲜花耶!”不要、不要,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就不要讲了。她穿过横街,走在第五大道上,直走、直走、直走到望见飞翔的金漆雕像,走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