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平站在池边,看崔燕在水里游出两个圆圈,好生羡慕。他小心扶着跳板在池边坐下,一边大声问崔燕,“讲呀!什么要紧话?”
崔燕游到他脚边,手攀在池边,仰脸看住剑平,说,“我这次验血的结果,有HIV Positive的反应。”
剑平脸上倏然变色,崔燕仔细看他连嘴唇亦转苍白,“那我也去检查一下。”终于强自镇定地说。
崔燕一翻身向对面游去,然后再游回剑平脚边。“你好像不在乎?”剑平竟试探地问她,莫非对她的话存疑?
“你这人不懂什么叫忏悔呀,你懂吗?你没有一句有良心的话跟我说吗?”崔燕大声问完,又潜进水里游小半圈回来。“说话呀!你不记得是哪个女人吗?很简单呀,从我们这里推算起,上一次是多久之前?农历年你回台北那一趟,我们没有哇。再下去就是一年前了,一年前我们做过一次,所以,就从一年前算起啦。”崔燕翻身又游一圈回来,一手攀住边缘,两腿有一下没一下划着水,继续说,“一年前你跟哪些女人睡过觉?你刚才出去找的女人,交往超过一年没有?”崔燕说完,再翻身游一圈,“你这样花天酒地的日子,是暗算掉志豪一条命得来的,你没有忘掉志豪吧?”崔燕正要再说,剑平一脚朝她脸上踢去。崔燕本能地伸手去挡,一霎间失去重心,反而两手去拉踢上脸的那只脚,竟把剑平拉落水中。两个人一起沉入水里,崔燕迅速浮出水面,觉得鼻子里热热痒痒的好像充水,一摸却有血丝,再低头见剑平四肢乱舞往下直沉。
崔燕惊慌失措,心里却不自觉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待她察觉自己正在数着,决定就数到一百二十下,然后开始救剑平。总要让他受点罪,数到一百二十下才救他。志豪说,一个人大概可以闭气两分钟,停止呼吸十分钟才会死掉。志豪生性善良,崔燕相信他绝无意取任何人的命。实在便宜了剑平!
这一咬牙,崔燕忽然忘了她数到哪里,但见剑平四肢僵直沉在水底,崔燕暗吃一惊,几乎哭出来,赶忙深吸一口气,潜进水里,朝剑平的身体用力踢去,一下又一下用力踢去。她自己不断在水里一浮一沉,终于把剑平踢向浅水处。崔燕站起来抱住剑平的身体,拖到泳池的阶梯上,让剑平半躺半靠在上面,露在水面的脸渐渐有了表情,小敏这时却推门进来,崔燕放声大哭,“快叫救护车送爸爸去医院!快呀快快快!”说完累倒在剑平身上。
小敏急跑上前看一眼,尖叫着冲出去打电话。剑平痛苦地涌出大口水,由嘴边流出来,崔燕大声叫他,见他还是紧闭起眼。救护车呜呜响着警笛开到,冲进来四个救护人员,给剑平施行人工呼吸,又略检查过。剑平已经醒来,救护人员还是用担架把他抬上车,崔燕吩咐小敏跟救护车一起去医院,她随后到。
救护车走后,崔燕这才吓得全身发抖,想到剑平刚才一醒转,对她投射过来的眼光,实在不寒而栗啊。
她婆婆已经穿好衣服在等她,崔燕一言不发,倦极上楼换衣服,然后,婆媳两人对坐在客厅等计程车。她婆婆终于问,“阿平怎么落进水里?”
“他不小心。”崔燕小声答。
她婆婆不再问什么,两人在灯下静静对坐。夜深且森,仿佛杀机四伏。崔燕清楚感觉到,她跟她婆婆一夜间生出的嫌隙,必定从此百口莫辩了。计程车停在门口,崔燕带头开门出去,月光清冷映照水泥路面,崔燕穿一双球鞋,无声踩过。
医院在墓园旁边,洋人真是不知忌讳。崔燕下车牵着她婆婆朝大门口走去,不住转头搜索那些被一棵一棵树干半遮半掩着一块一块鬼气森森的墓碑。还好她婆婆并未察觉。她们找到急诊室,护士正给剑平吊点滴,剑平躺在病床上望着她们走近。小敏上前告诉崔燕,医生刚才检查过,一切正常。只有一项检验结果要明天才出来,医生说大概没有问题,所以明天就可以出院。她婆婆在旁边仔细看剑平脸上,剑平被看得直起眼说,“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就回家了。”崔燕惊觉剑平说话竟变得有点大舌头。
“气色还好。”她婆婆却频频点头。
崔燕默默站在床前,直到小敏挽着阿婆到周围走走,她才开口说:“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回台北。”
剑平把眼光移向走廊,没有回话。
这是剑平当真认为他把艾滋病菌过继给崔燕哪,葬送她一条命,反应如此冷淡。一旦剑平发现,所谓艾滋,竟是诈唬他的谎言呢?剑平必不饶她。崔燕无声地叹息。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医生,问清崔燕的身份,即把崔燕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说话。先说了一些崔燕不甚了然的医学名词,然后接下去,“他下个月要回来检查,然后过三个月再回来一次。你将发觉他有点不如以前的灵巧,可是并不严重。”
“所以他大脑还是受损?”崔燕问。
“非常轻微,”医生说,“只要这半年多休息,不受刺激。他跟昨天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崔燕回到剑平床边,当着阿婆和小敏的面问,“剑平这半年需要多休息,最好在这里调养一个月,有没有困难?”
三名女性一起盯向剑平,剑平仅简单答,“我休息三天回广州。”不再多话,大家也就不敢劝他。
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两点,崔燕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剑平说话的神情和口气,除了发音有点异样,的确跟过去并无差别。崔燕既后悔又放心,后悔她竟害人未遂,错失大好良机;却放心剑平到底安然无恙,到底是她崔燕唯一的丈夫耶,是她女儿的父亲耶,独一无二、无人可以代替的父亲呀!
次日近午,小敏和阿婆去医院接剑平回家。崔燕留在家里烧午饭,她准备炒辣椒牛肉、香菇鸡片、豌豆虾仁,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做过菜了,她做得非常专心。那样专心做一件事,使她感到快乐。电话铃响,她略净手即提过话筒,“哈罗——”听到对方的声音,一下坠入五里雾中。老天唷,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呀?这不是那位周先生吗?“崔小姐,昨天那样分手,实在对你不住。”
崔燕打断他,“不会呀,我已经忘了,真的忘了……不必见面了,不客气。”喀,挂上电话。崔燕急走到客厅抱起那一大把花,丢进垃圾桶。一霎时却猛然想到,总结她昨天一天的经验是勾引未遂加杀夫未遂。恐怖呀,她怎么变成这种人呢?下一层地狱不够,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崔燕到客厅呆坐,面对窗外满天阳光,不知道地球究竟如何按照上帝的旨意在运转,上帝说要有光,当真此时此地即有光吗?小敏他们快要回家了,剑平快要回家了,她慢慢想通关于大蟒蛇的怪梦,她最近之所作所为,皆因为蟒蛇附身的缘故啊。她将如此告诉剑平。说不定这就是整件事情的一线曙光。
也许她跟剑平无须继续扮夫妻,小敏已经长大,而剑平将“不如以前的灵巧”,正好使他从此安于室。安于别人之室?哎不行,她实在心乱,什么决定也下不了。
崔燕被关车门的声音惊醒,抬眼看窗外,剑平跟小敏同时下车,两人一起搀阿婆出来。崔燕赶去拉开大门,见三人脸上皆微微笑着,于是放下心自说自话,“菜已经准备好了,我现在去炒出来,马上可以开饭。”
她一边炒菜,一边内心了然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摆低姿态,只因她在这个家庭里面的地位委实暧昧,尤其经过昨天晚上。如果剑平不肯表白,她甚至可能得不到小敏的信赖。
饭后,剑平自去洗澡,崔燕开始收拾行李,小敏进来坐在床上陪她。崔燕朝浴室那扇紧闭的门望一眼,犹不放心地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的确是意外……”
小敏打断她,“妈,你什么也不必说,我相信你。”
“的确是意外啊,”崔燕慌乱地摇头,“只是,我应该早点把他救出来。”
“你做得很好呀,你救了爸爸的命,爸爸刚才在车上说的。”
“真的?”崔燕不信地问。剑平从来没有如此宽厚过哦,难道这也拜大脑轻微受损之赐?想及此,崔燕兴奋得一颗心微微地抖起来,万事万物自有其轨道啊,一切都是她始料所不及。
“你要有信心。”小敏这时却过来拥抱她。
她沉默接受。小敏忽然塞一个给狗啃的大汉堡到整理好的皮箱里,说要带给家里的臭狗磨牙。崔燕笑着拾起汉堡看,剑平正好浴毕出来,崔燕“咦”一声,搭讪,“速度这么快。”
剑平笑说,“现在见到水就怕。”
“可怜的爸爸。”小敏过去撒娇。
崔燕等小敏走开后,在床上告诉剑平,“我明天一下飞机,直接去医院。
你如果能在这里多住几天,不要赶着长途搭飞机,说不定比较好。有没有跟医生谈过?”
“对,我住一个星期才走。”剑平简短答,“祝你手术顺利。”
崔燕再次听出他语音里是跟原来有点两样,不过,如果少说一句,就完全听不出来了,剑平好像也清楚这一点。崔燕忽然落下泪来,这一落泪,竟如决堤的河水,挟带山洪暴发之势。如此,狠狠哭一场之后,倏然而止。
她背对剑平一次又一次擤鼻涕,听剑平说,“你不要怕动手术,如果你希望我陪你回去,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回去。”
崔燕听得又一惊,张圆眼睛扭头看剑平脸上,因为不如以前灵巧反而有种厚道,忍不住破涕为笑。剑平见她这般,亦从枕上坐起来,“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
“不要,不要……”崔燕连连摇头,把剑平按回枕上。却又想到,剑平如今这般,可能当真以为把艾滋病毒过继给她而心有不忍。崔燕不由得一阵难堪,小心慢说道,“我前些天梦见……好像被蟒蛇吞掉,感觉好像被邪魔附身,我……”鼓足勇气接下去,“我其实没有做过艾滋的检查,你不用担心。”
说完,仔细看剑平一脸木然,崔燕苦想不出合适的话以打破僵局。不如下床,由剑平自去思索。她则下楼找小敏和阿婆话别,过一会儿,上楼探着剑平动静,发现剑平已经睡了。崔燕直等到临出门去机场,再度上楼,剑平犹自鼾睡。崔燕正不知要不要叫醒他,提皮箱却不慎弄出声响,把剑平吵醒,见他一下睁起眼声音混浊地咕哝,“几点了?你要走了吗?”
“计程车马上来了,你自己请保重。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一定负责教你游泳。Good bye!”说完不等剑平的反应,迅速转身下楼。
告别小敏和阿婆是较困难的一关,但还是告别了,直奔机场。
这一趟回程,她多半在睡觉,补足了前夜的辛劳。清晨抵达桃园机场,看一眼大厅壁上的钟,赶忙先去占据一个公用电话。号码是牢记住的,给莫鲁正打电话也是左思右想过的,当真要拨电话了,一颗心却颤跳到喉口来,两手亦自抖颤不住,费好大劲才能放平声音开口,“喂,是我。你要去上班了吗?”
其实,开口后也就心安了。
“你现在在哪里?”莫鲁正温暖地问。
“机场。我一个钟头可以到家,你等我回去之后才上班好不好?”崔燕听见她自己近乎哀求的声音,有点吃惊。
“好啊。你怎么样?很累吧?”莫鲁正亦自惊讶地问。
崔燕迅速答:“我还好。等一下见面谈。”匆匆挂断电话,即到外面招计程车。机场外正在下毛毛雨,计程车在公路上朝薄雾中驶去。近台北的时候,已经出着太阳,新庄、板桥、永和……一个一个大早起床即吵闹不休。车子进入小巷,小巷里面安静多了,她却兴奋起来。她的随身行李很轻,希望不要惊动莫鲁正,自己先回家洗个澡,可以容光焕发跟莫鲁正见面。她要试试自己的运气,好巧,这一趟穿的是平底鞋,穿的时候并没有预想这种细节,好巧、好巧。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她顺着阶梯一层一层拾级而上,“咔!”开门,宝宝也不在家,正好让她静悄悄一声不响就回来了。她皮包还在肩上,忙不迭先打电话,“我刚进门。”犹自喘息不止地报告。
“啊,这么快!我才在想再过十分钟下楼等你哪。”
“再过十分钟请你下来吧,呃,十五分钟吧。”
她家里面真是干净,一尘不染,灰尘也可以被关在门外吗?想必是她母亲的功劳。卧室里阴冷冷的,台北的气温虽然较高,却因为没有暖气,远不如纽约的家里暖和。她在衣橱里拣出一件白毛巾的浴袍,进浴室漱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