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铃铃”——“的铃铃”,楼上传下来电话铃声,那声音听来简直像在她这屋里,她惊疑地扭头四处找了找,“的铃铃”——有细碎的脚步声进来,“哈啰——”女人的声音,听她断续地应了几声好,不久听她下楼来,萧容有点好奇,想出去跟她招呼一声,却坐着没有动,只听她“咔、咔、咔”高跟鞋不缓不急地又一路敲下去,没有见面也料想得到那位女教员的风情,萧容无意识地耸了耸肩。
整五点,她进史丹丽太太房里,老太太坐在床上进餐,从托盘里吃牛排,她把蘸着蒜粉和奶油的生草菇末,由一把带柄的细小银壶里倒出来,淋在肉片上,再一口口地送进嘴里,萧容立在床前等待了一会,不见她说什么,于是在旁边的小椅上坐下,脸上保持一种固定的笑容。
微风从微启的窗缝里吹进来,吹过窗帘,吹向床脚淡色的荷叶边,萧容略清了一下喉咙,顺手拿过《每日新闻》,开始念上面的白纸黑字。
八点半,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打湿了一片地毯,她没有过去关窗,史丹丽太太慷慨地说:“让明天早上的太阳把它晒干吧。”
萧容自己卧室里的窗也忘了关,床头湿一片,她换过一头睡,脚裹在微潮的毯子里。屋里在夜深以后开着一点暖气,老旧的暖气架子上发出咝咝嗞嗞的声音,又在四周蔓延开来,把隔壁嗒嗒嗒的钟摆声和老太太咳嗽吐痰的声音遮盖下去。
萧容醒来的时候,周围仍然幽暗,她扬手拉开一角窗帘,借着街灯的光望腕表,十二点半。
她又阖上眼睛,楼下却有脚步声凌乱地上来,这次是一双男女,低声说笑,磨磨蹭蹭地经过她的房门口上去、上去,他们扭门锁,“咔!”门锁上了,直接往她头上的房间过来,“夸啦啦”弹簧颤动的声音,使她差点从床上跌落,她吸住气倾听,屋顶已经在她头上地裂天崩似的摇撼,夹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叫。萧容不觉地扭紧毛毯,眼睛在黑暗中徒然地睁大着,隔室的钟“当!”在这狭紧的关头敲了一响,使她蓦然回过神来,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困难地翻一个身,楼上世纪末的挣扎还没有完,她又翻过一个身,把脸深埋进枕头里,恨不能拼尽力气大叫一声以后,这栋黯淡的红楼,转眼变成一片旷野。
不晓得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太阳暖暖地晒在头上,使她有点恍惚,中央公园一角遍地鹅黄的谷中百合、野雏菊,一阵风过,带动纤丽的影子,零零落落地摇摆着。
萧容穿过走马道,上了一个土坡,沿着蓄水池畔,一排盛开的樱树底下,踩着落花缓缓地走,晚春的风细细地掠过耳边,眼里映入的是细密的樱花的影子,雪白的本地樱、粉红的日本樱,缤纷可爱的笑靥,迎着风招展。
蓄水池流丽地绕一圈粗铁丝网,她把脸抵在网上朝下望,一池子的绿,流转着粼粼水光,水波上浮着她苍白的脸,头上飘过一朵白云、一朵乌云,又一朵白云、一朵乌云,她看她自己,逐渐地面目模糊起来。
当天晚上,楼上的男客还是没有走,大约要等过了周末才肯离开了。次日是礼拜天,萧容料想杨咏新要打电话来,在房里等了一天,等到后来一分钟比一年还难挨,她在小房间里团团转,天黑以后才死心了,浑身却虚脱似的乏,莫名地心酸。她到楼下大厅里给萧亮打电话,搬出来后,他们没有联络过,她握着话筒等了很久,这时楼上有脚步声下来,萧容一阵心慌,放下话筒,退到阴影里倚着钢琴站着,看那年轻的女教员领先下来,她披一头长发,微仰起脸,侧影的轮廓很美,梯间一盏黄灯,把她的黑影在墙上放大了好几倍,充满了隐暗飘忽的神秘气氛。萧容觉得见其人如闻其声,带给她的是相等的震动。跟在女教员后面的男人显得有点年纪,一路倾着身向他跟前的人咕咕哝哝说话,朝大门口走去。
萧容突然做一个决定,她飞奔上楼,进屋里抓起皮包掏出小记事本,一双手抖得简直什么也拿不稳,但是,她又一阵风似的下楼打电话,打完电话,萧容到厨房里找乔治:“等一下我的表哥要来,请你留意开门,好吗?”
老乔治答应了,萧容回到楼上,把小房间打量一会,开始定下心收拾桌上、床上的书,满地画板一张张沿墙角站直了,又从箱底找出一块天青的衣料充桌布,当中立一根白蜡烛,把张小方桌打扮得十分漂亮,自己也把终年不离身的破牛仔裤脱掉,换上花洋装,又对着镜子抹上眼影和唇膏,左右照了照,非常满意。再站到门口,试着用第二者的眼光看这个房间,床显得太大十分碍眼,而且只有一把椅子,萧容颓丧地叹一口气,然而也顾不得了,楼下已经传上来脚步声,萧容站到梯口,她大学四 年的同学罗哲文正抬头跟她招呼。
“嗨,这么漂亮!”
萧容转身进屋里,脸上笑着说:“欢迎故人来。”
罗哲文跟在后面笑起来,“只有萧容知道怎么背着脸念‘欢迎故人来’。”
萧容回头说:“我也很有诚意的。”
罗哲文把一包食物放在桌上,做了一个铭感于心的表情,萧容打开纸袋问:“都是什么好菜?”
罗哲文说:“再考虑一次,要不要出去吃饭?”
萧容低头想了一会,过去把门关上,嘴里说:“就是原来说好的,在这里吃啦。”
罗哲文把一瓶白葡萄酒拿出来,跟着烤牛肉、腌鸡、沙拉一道道摆好了,他四下看了一眼,说:“我下去借把椅子。”
萧容把蜡烛点上,熄了灯,坐在桌前,罗哲文回来的时候愣在门口,见萧容静悄悄地坐在烛影里背向他,他吸住气掩上门,把椅子在方桌前放好了,坐下来,说:“你今天这么可爱?”
萧容眼皮也不翻地径自叉了四五片牛肉放盘里吃起来,吃完了才抬头淡淡地问:“你贸易做得很好吧?”
“过得去。”罗哲文微笑地答。
萧容发现他一口也没有吃,略愣了愣,罗哲文举起酒杯,一仰脸喝干了,说:“庆祝重逢。”
萧容有点酒量,也一口喝干了,问道:“喝惯烈酒的人,回头喝这种酒,是不是淡而无味?”
“喝水似的。”罗哲文笑着拨沙拉到萧容的盘里,自己也吃起来。
“我觉得刚好。”萧容放下叉子,很不确定似的,又问:“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吗?”
罗哲文沉吟了一会,“嗯,多少有点两样。”
“这种酒也有点后劲的。”萧容说。
罗哲文一声不响地自斟自饮了一杯,再把空杯都倒满了,递一杯给萧容。
萧容接过酒,却坐直了身子问道:“你一定要带醉才能相处呵?”
“你不要小看了醉酒,醉酒肇事照样有法律责任,逃不掉的。”罗哲文又大口喝下一杯。
“哦,你谈的是法律!”萧容仰脸空落地笑一声,一道摇曳的烛影由她脸上晃过。
“人的世界自然先谈法律,其他都是跟着来的。”罗哲文说。
萧容怒瞪他一眼:“我简直不能相信,你变得这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哎呵,我应该一进来就知道,你现在是Future Great Artist。”罗哲文在一片烛光里笑起来,转身指了指沿墙的画,哈哈连声地笑道:“萧容打电话给我是兴之所至呵!”
“你不要说,你这人反复无常,”萧容偏过脸,一只眼睛陷进暗影里,“刚才是你存心给我吃定心丸,现在,现在是你顺手牵走了颗定心丸。”
罗哲文听了,收住笑脸叹道:“我也许没有旁的好处,脑筋总是清楚的。”
萧容也叹气,起身凑近漆黑的窄窗前,从这扇窗望出去,可以看见中央公园出口处的一盏街灯,灯晕里有榆树的影子。萧容痴痴地看一会,想到了前尘往事那种话,她知道今天这个晚上,她果然做了什么,过几年回想,也就是前尘往事。普天之下没有一件她真正爱惜的东西可以掌握,她觉得有点悲哀了,然而,一转念,萧容又有了新的想法,至少她眼前年轻、自由呵,任何一个她认可的异性,都可以在某日某夜走进她的生命里,扮演一个角色。她听说过,有一个中国女孩子献身给她的美国男友,事后那个男人惊异不止地说:“这居然是你的第一次!我不能想象你以前的二十几年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里,萧容突然回转身,而罗哲文已经来到她后面,握着她的腰问:“从这里看出去有什么?”
萧容激动地把她这两夜的梦魇讲给他听,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着,烛影低到她的腰部,跳动了一下,灭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躺到床上,也不晓得究竟是谁使的力量,多半还是罗哲文的。
去年秋天,萧亮在公司里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一家人开车去尼加拉瀑布玩,过境后天已经黑了,他们四处找不到旅馆,终于在瀑布边上的希尔顿旅店找到十二楼上的一个大房间,于是将就着住下,萧亮夫妻睡一张床,萧容带着阿强、圆圆另睡一张。萧容平时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两个小家伙挤在她身边,使她夜深了还睡不着,只好摸索着下床,拿了萧亮放在电视机上的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拉开落地的玻璃门,“轰!”瀑布洪亮的声音迎面扑来,她大吃一惊,沿岸那端那一片广阔、浩瀚、惨白色的瀑布,在探照灯里,由水天的尽头,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残酷地冲泻而下。
萧容着迷地由望远镜里饥渴地吞咽,她石膏似的,有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没有移动一步,后来,探照灯突然灭了,瀑布剩下灰白的影子,声势固然还在,气焰却大大地减色。萧容放下望远镜,哑然失笑地回头进屋里,拉开门后,又是一惊,最初她以为自己一定晕头了,撞进别人的春闺里,然后才看仔细了是她的兄嫂在床上起落的影子。萧容一弯腰滚进床里,压挤向阿强短小的身躯,接触到别人的体温,萧容才发现她在阳台上站得太久,手脚冰柱似的冷,她浑身抖缩成一团。
罗哲文把她抱紧了,含糊地问,“怎么呢?”一手托起她的脸凑向窗缝上的光,他俯下头来吻她,用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干了,自己坐起来背向她,萧容从枕头上望一会他的背影,撑起身拉开抽屉,她把大盒卫生纸倒在身上没命地擦,擦一会,又哭起来,这是她自己的皮肉呵,要是能把自己从地面上抹掉,倒也罢了,她微喟地想,现实跟理想的距离太大了,她立刻要洗一个澡。
罗哲文把她屋里收拾整洁后离开,她又躺了一会才下楼洗澡,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当!”
隔壁客厅里的钟毫无防备地敲了一响,“当!”又一响,每一响都撞在她心上,她无力地把头靠向门槛,然而钟摆的“嗒、嗒”“嗒、嗒”声仿佛就在门槛上,近她耳边,“时间有什么要紧呢?”她喃喃地自语。
“萧——萧———”深长的甬道那头,史丹丽老太太在墙的另一边喑哑地叫。
她掩上门,熄掉灯摸黑上床,然而,“嗒、嗒”钟摆声还是在耳边。
“萧——刚才是你吗?”史丹丽老太太还在那里喘着气叫,“萧——萧。”
萧容屏息,这一刹那间,天地万物都在她心上死去,只有她耳边“嗒嗒”计时的声音是活的,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
(完稿于1976年,收入《流浪的犹太》自选集,皇冠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