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见陶瑞不知怎么把一双油筷子插进汽水里,朱丽推他一把笑道:“这个动作我也看不懂,小心我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你自己去吧。”陶瑞咕哝着,把双筷子在纸上来回擦,杯里的汽水浮一层油,可是不能喝了。
朱丽瞪他一眼,还好,只有朱浩看到。
第二天,陶瑞下午没有课,早早地回家,把已经解冻的肉烧上,朱丽回家的时间不一定,陶瑞想在四点四十五分之前朱丽要是没有回来,他就去金丝宝会计师事务所找那女子,回来的话就算了。这件不合常理的事,他想付诸天命。其实,他果真这时候出去,未必一定见到她,见到她未必有什么结果。他不要结果,只要一个靠得住一点的女人静静的在身边就好。人生这么寂寞,婚姻生活这么乏善可陈,想想真是可笑,三十五岁的男人,回过头来想追求一点诗意的爱,仿佛有种荒诞的喜剧性。陶瑞微笑着默想。
陶瑞站在巴士站前面,背对着大街,这样她一走出来,陶瑞就可以看到她。
她很自然地朝陶瑞走近两步。陶瑞问:“下班了?——怎么我每天在这条街上走,却难得碰到你?”
她始终微笑着,那神气仿佛是这么解答:我猜到你要回来的。
陶瑞也跟着笑,他看她像是个温和解事的女人,他很喜欢看她的时候心里那种隐隐的喜悦。
她脸色黄黄的,但是光洁无纹,嘴上擦很鲜艳的唇膏,头发蓬松地烫短了,穿粉红色的风衣,身子显得有点单薄。看得出来是很年轻的,但是她奇异地使他想到他祖母一张旧照,泛黄的衬底上描出极淡的人影子,轮廓还是明晰的,然而随时就要消失了。
“从这里往下走两条街有个公园,是洛克斐勒捐赠给纽约市的,里面有座从英国移过来的教堂,我带你去看看。”但是,陶瑞想到头一次在一起就带她上教堂,听来滑稽,而且,“那教堂是旧式的,没有电灯,五点就关了,我们赶不上了。”
“去看看吧,我也听说,一直没有机会去。”她笑着鼓励。
两个人顺着人行道上走,走过陶瑞住的那栋楼,市立中学的篮球场、教会女中、市立医院、露天的公共活动中心,一群大孩子在里面抢一个球,场内肃杀一片,只听到球砰砰砰捶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厚底胶鞋沉重的奔逃跳跃的声音,嘴里呼呼喷着气,偶尔夹一两声暴喝,仿佛正厮杀到最紧张处,人的思想沉淀下去了,只剩下动物的本能。
陶瑞站定了,隔着铁丝网愣愣地看了一会,回过脸对她说:“我以前成天打篮球,发疯似的,书念得好差,后来听人家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话,很害怕,从此不打了。”
“不打以后是不是换一个人了?”她笑着问。
“做一个单纯的人是不可能的,根本周围的环境就不允许。”陶瑞说。
“大概你做得不是很彻底,不过彻底地做某种类型的人,也实在无聊。”她笑着说。
“一方面也是我缺点太多。”他说。
“何必这么悲观。”她走在前面说。
“原来我还悲观。”陶瑞笑起来,右拳一掌打在左手心里。
“因为你刚刚那么说。”她回转身,手对着陶瑞指了指。
他们走过一个很短的交叉口,进入公园,满山遍野的秋叶,深红、桃红、粉红、金黄、鹅黄、米黄、黑赭还泛一点青。叫得出名字的是那枫树、橡树、松树、栗树、白杨、黑柳、郁金香、黑核桃、红桑……在这秋天的黄昏里。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偶尔有车子无声地驶过。
陶瑞沉默地掏出笔和小记事本,在上面嗖嗖写下两个字递给她。
“这是我的名字。”
她借了笔,也在上面写下“魏碧云”三个字。陶瑞看一眼,接过笔说:“你一个人?”
“怎么你不是?”魏碧云站定了问。
“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是一个人的话,多半是个怪人,你不会理我的。”陶瑞寻思地说。
“这么说,倒是结过婚好了。”魏碧云撑不住,放声笑出来。
“我很抱歉。”陶瑞悄声说。看魏碧云继续笑着,陶瑞皱着眉叹道:“难不成因为结了婚,就连追求一点快乐的自由都没有了?”
“你要是告诉我,你婚姻不幸福,我是绝对不相信的,反正结过婚的人都好这么讲——那些贪心的人。”魏碧云补了一句。
“就算我贪心,以后我再请你出来,你答不答应呢?”陶瑞问。
“你给了我一个难题。”魏碧云笑道。
她毕竟没有断然拒绝,陶瑞心里一阵欢喜,却不敢再问第二遍。
他们站在一个拱出来的堡垒前,面向哈德逊河,同时望向不远处华盛顿桥上的灯火。天色有点黑了,两个人都想到该回家了,可惜回的不是同一个家。她不能陪他,他也不能陪她。
“今天没有办法再往里走,以后有机会再来吧。”魏碧云说,语音里仿佛恋恋的,也许,那不过是他自己的感情,他错以为也是她的。然而无论如何,这句话像是难题的注脚,陶瑞十分安慰。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陶瑞送她到地下车站,看那一列车轰轰把她带走,他觉得这样子的送别,有一种决断性,是快刀斩断了,他原不该有非分之想。
回到家里,朱丽正在浴室放水,陶瑞听她正在哼一支口香糖的广告歌曲,虽然声音很低,还是听出来荒腔走板。陶瑞今天特别理直气壮地喝她闭嘴,因为他刚才做的决定,对他的感情是那么悲伤的牺牲。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地褪下袜子。朱丽在浴室里连问了两声:“你去了哪里?”包着浴巾出来了,滴了一地的水。她风摇柳颤,嬉笑怒骂地指着陶瑞问道:“你是醉酒还是吃了豹子胆怎么着?今天怎么这么不同凡响?”
“好闷,出去风凉。”他缓缓地应道。
这么嚣张的女人!她爱他纯粹因为他好摆布吗?不见得吧!她那么个聪明人,总是看出他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她投资的 地方,但是哪一点呢?也说不定她看走眼,误一辈子——他笑了,模糊地感到报复的快乐。
陶瑞由法学院毕业后,跟了一个犹太律师跑起腿来,朱丽计划暂时就这么学点经验,等过两年再开业。反正律师成名多在中年以后,上点年纪容易使人信赖。其实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为了经济的问题。
小律师的待遇虽然并不好,未来一片锦绣前程却是无限的好。朱丽逢人就说:“陶瑞大器晚成。”悲喜交加。她过度兴奋之余,又神经紧张起来,这下子念念有词的是,地球上的冰河时期又要来临了,可怜她苦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出头来,正巴望下半辈子得点补偿,然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成冻死鬼了。整个时代,整个肮脏腐烂的社会,无情地跟她开了一个玩笑,无望了,她惶急地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哎呀,又教你吵醒了。”陶瑞睁开眼含糊地叫。
“陶瑞,我好担心。”她弯下腰,脸埋进陶瑞的颈项里,陶瑞脸躲着,伸出手把朱丽披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开。朱丽再溜进被窝里,抱住陶瑞一只肩膀说:“你有没有看到那篇报道?”
“嗯哼。”陶瑞鼻孔里出气。
“因为空气污染,空气里的杂质附着有太阳能,绕着地球转,使南北极的冰山慢慢融化了。
科学家预测从现在算起,十五年到一百年之间,地球要被融化的冰山冻住。”朱丽略抬起头,看着陶瑞黑暗中的脸。
“不操这种心。”陶瑞说着,翻过身。
“可是,我们养不养孩子呢?只剩下十五年了。”朱丽呜咽着问。
“老天!你饶了我吧。”陶瑞叹气。
朱丽心里一阵绞痛,躺平了,两眼望着花布窗帘,夹缝里露进一点月光,也许不过是街上的灯火。来美国十二年,她一直在大城市里跑,这一栋楼那一栋楼钻进钻出,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也许有吧,但是异邦的月没有照在她心上。她是一个忙人,劳碌半生,上大学那年开始半工半读,攒点钱总是交给她母亲,她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跟着她父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她父亲官声不错,但禁不起旁人的唆使,在一次投机买卖里破产了,负下还不清的债。
有很长一段日子,她父母亲终日郁郁地在家里,空气沉闷得可以使人发疯。有一天放学回家,进了屋里漆黑一片,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先是有点诧异,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秋天的傍晚,她的家是黑的、空的、冷的。她站在地中央,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那天她父亲自杀了,但是他没有死,一个月以后又照样地抽烟、喝酒,偶尔也论时事、批评女人的服装。后来他的官终于掉了,搬到穷乡里教书,活得仿佛比以前好。看父亲还能这样无所谓地活着,使她矛盾地感到羞耻。刚出国的时候,她野心勃勃,立志要读出一个博士,赚大把大把的美钞,她要接济家里很多钱,不是一些。她曾经零零碎碎地寄过一点钱回去,但是,她自己毕竟很苦,后来只好连那一点也不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