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场。
太阳的金色光辉刚洒满大地,连队文教小童一个坑道一个坑道通知大家:“慰问团出发的时间到了。”
这里是年轻人的海洋。
慰问团的卡车上,一个头系红头巾,身穿蒙古袍的姑娘格外引人注目。汽车慢慢挪动着,山上山下一片欢呼,蒙古姑娘解下红头巾挽成个彩球高举手中,战士们意识到她会抛下来的,个个高举双手。小童负责接待慰问团,被挤在了人群后面。彩球飘下来了,大家争相去接,小童个高,彩球似乎有眼,端端正正落在小童手中。
小童,江西回族,名冷金,二十岁,长相英俊。蒙古姑娘乌日娃,祖国东北长大,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慰问团走后,小童心里一直牵挂着毛主席派来的祖国亲人。战斗间隙,不时拿出彩球看看。战斗紧张,有些感情随着时光的推移也就渐渐淡漠了。
和平终于来临。一九五三年夏,战争停了下来。一年后小童复原回国,分配到大西北回族聚居的宁夏灵武县县委宣传部任干事。
革命军队是个大熔炉,是所大学堂。硝烟滚滚的战地开出的黄花格外香。童冷金家庭贫寒,没读过书,是部队造就了他。宣传部是常和文人秀才打交道的地方。这段时间,干部职工学习中共党史,除自学,每章节都有老革命或文人讲辅导课。学到“辽沈战役”这章,县里老革命虽有人亲历过这场战争,但多是泥腿子,不会讲课。宣传部邢部长为物色不出合适人选在发愁,童冷金说:“我来试试。”
邢部长说:“开玩笑。”
“失败是成功之母。”
“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讲了这堂课后邢部长夸赞起童冷金。
天长日久,童冷金的才华逐个显露。追他的姑娘很多,有的闹着单相思,有几个演出了争风吃醋的闹剧。
县委韩书记抗美援朝时是童冷金的团政委,河北沧州的回族,抗日初期参加八路军。他找来童冷金。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为什么还不找对象?还想过三十岁吗?弄得满城风雨!”
他说他的,童冷金就是不找对象。
每到夜晚,童冷金的屋里总会传出悠扬的小提琴声,什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哪个世界大作曲家的圆舞曲,等等,那声音好听极了。
灵武这个地方是西北有名的历史文化古城,唐肃宗曾在此登基。这里自然环境优越,有“花果之乡”的美称。历史上虽经多次战乱,但城池仍很完整。城内精忠庙前光绪年间铸造的铁旗杆全国少见。闲暇时,童冷金常约县团委的玉杨一起到处游玩。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时正值经济建设的高潮,县境内地下宝藏丰富,储有大量石油煤炭。这年夏天,一七七地质勘探队来到这里。几天后,地质队用汽车灯照明,在县政府大院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童冷金拉手风琴,玉杨邀他一起跳匈牙利舞,两个小伙还跳得真像那么回事。
晚会进入了高潮,跳交谊舞。女同志没人敢上场,全都是男的互相搭舞伴。陕北来的老革命——组织部部长要童冷金伴他跳,童冷金看他个子太矮,谢绝了。部长把监委书记拉上场:“年轻人看不起老家伙,咱俩跳。”
地方治安不平静,组织部部长舞跳得不咋的,屁股来回摇摆,直逗得人们哈哈大笑。
这天傍晚,童冷金、玉杨从西湖钓鱼回来,前边走的组织部部长和监委书记两人去开县委常委会议。
组织部部长说:“后头俩小子坏透了,那次我在县委大院门口大树后撒了泡尿,姓童的就捅上了广播。”
监委书记说:“玉杨也好不了多少,天天钓鱼,吃不完用盐腌了晒,我向他要几条,他说已经许给别人的猫。这次调工资归你管,别给这俩小子提级。”
一九五六年“反右派”斗争开始。
县团委书记确实常和几个人背后议论县领导,说县领导尽是些老头,缺乏新生力量等。没有不透风的墙,组织部部长和监委书记早就对他们一伙注意。第一个斗争大会,会场中央是乒乓球台。临开会前,县团委书记已感到难逃厄运,故作镇静要和人打球,谁也不理。组织部部长进来,县团委书记像老鼠见了猫,急忙退后欲坐。
组织部部长皮笑肉不笑指着团委书记道:“嗯!正好,你就站定吧!”接着威严道:“你是头一个‘右派分子’,好好交代你们反党集团的罪行吧!”
县团委书记可能早已胸有成竹,为立功,瓦罐倒豆子似的说出了“反党集团”的首脑、纲领、行动计划。一边交代,一边四处瞅,四十多人的县委机关里他已数落出十多个集团成员。会场上,人人自危,被吓得低下了头。
他看玉杨、童冷金还高昂着头,指着玉杨说:“有他,他为历史‘反革命’倪正鸣冤叫屈,说‘肃反运动’打人,还说组织部部长打击报复,还说他家入社没分上粮还要倒找……”
“你就胡编吧!”童冷金实在忍不住了。
“别人不准说话!‘右派分子’你继续说。”
初战,大获全胜。组织部部长乘胜追击,又追击已调到州里工作的几个“右派”。
运动步步深入。县常委开会,组织部部长和监委书记要把童冷金、玉杨打成“右派”,县委韩书记和杨县长等多数常委不同意。
韩书记争辩:“他们一个是战火里成长起来的志愿军战士,一个是从学校门才走进机关门,整天在我们眼皮底下的只十六七岁的娃娃,他们会反党吗?真不可思议。”
组织部部长和监委书记不在乎韩书记说的那些,抱定老主意。
童冷金和玉杨双双被划为“中右分子”,双双开除党籍、团籍。幸亏县委审批时给了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部长和监委书记仍不依不饶,将童冷金下放张家沟劳动锻炼,派玉杨上贺兰山炼钢。
童冷金毕竟是经过战火洗礼,真正做到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身体愈加强壮。一年后,全国自然灾害,人们过着“低标准、瓜菜代”的生活。童冷金这个硬汉逐渐消瘦下来。“六一”儿童节,县上举办红领巾文艺汇演,他是评委。玉杨早已与炼钢大军下了火线。农村饿肚皮,山上炼钢则不然,过的是共产主义的日子,放开肚皮吃饭。所以玉杨还有些胖了。他也是评委。中午在十字街口,玉杨和童冷金同行。玉杨见地上掉着一张半斤粮票,拾起给童冷金:“公社的向阳花,给你吧。”
童冷金接过,拍拍肚皮说:“今天能大大改善一下。”
八月,包兰铁路在银川接轨,中央民族歌舞团来宁夏慰问。县委接到宁夏党工委的电话,要童冷金去银川,中央民族歌舞团的一位朋友要见童冷金。县委韩书记派人去张家沟把童冷金找回来。韩书记历来面无表情,谁也没见他笑过,这次他对童冷金笑着说:“换换衣服,理理发,叫上玉杨,带上些水果,骑上我和陈副书记的车子快去吧。”
时值中午,童冷金和玉杨用两个多小时准备妥当,下午两点出了西城门。两辆英国产的自行车真快。太阳贴近贺兰山顶,在万丈霞光映照下来到回族自治区政府的交际处。
童冷金、乌日娃终于相会,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乌日娃:“天哪!难道这真是天意!”
童冷金:“你是天生搞慰问!在朝鲜慰问志愿军,在宁夏你又来慰问铁道兵。”
在银川,乌日娃将几年前从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世界青年学生联欢节上带回的蓝宝石戒指赠与童冷金。
童冷金的日子每况愈下。
一九五九年元月,天气特别寒冷,家家户户早晨墙壁窗户都结满冰花。许多村庄天天有人非正常死亡。
童冷金先是干瘦,后又浮肿,鞋也穿不上了,病得爬不起来。一个充满生气的小伙子竟然病得像鬼一样。
玉杨听人讲了童冷金的情况立即赶去看望,见状十分悲伤。
他把童冷金送到公社卫生院,把童冷金给乌日娃的信发往呼和浩特。
不上一个星期,宁夏区党委接到乌兰夫同志的电话。区党委第一书记王峰同志电话告诉灵武,让立刻将童冷金护送去呼和浩特。
童冷金一到呼市,病未痊愈就被安排到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党刊《 鸿雁 》编辑部做编辑。
玉杨在他走之后去过三次电话,一次是他走后的第六天,电话中他声音微弱,玉杨的话也简短:“大难不死,你必有后福。”第二次他声音正常,笑着说:“马克思不让我上天!也是乌日娃救了我。”第三次他竟放声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玉杨在六百公里外的这边一同和唱:“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三次通话他最后都说盼望玉杨来呼市玩玩。
玉杨很想去,也有许多机会,可总是未能如愿。
光阴似箭,转眼“文化大革命”开始。呼市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童冷金、乌日娃也未幸免。
灵武,是童冷金受苦受难的地方。他一度对乌日娃说:“难以回首。”可有时又说:“难以忘怀。”
一九六七年寒冬,他回灵武访友。玉杨见到他很吃惊:“离开时你肿成大胖子,几个人才把你抬上了车,怎么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老样子,发福了,但越发精神了?”
童冷金在玉杨的陪同下,转遍了全县各处熟悉的地方。
“灵武,可爱的第二故乡,我永远热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