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喜欢用中国的雪莱来称呼徐志摩。的确,除了他们的诗都富有音韵、色彩和哲理,他们还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都出身富裕,性格浪漫,果敢地追求爱情自由与理想世界,生命都如烟花一样绚丽而短暂。但有一样徐志摩与雪莱很不同。雪莱的性格反叛,像诗人一样容易激动,像英雄一样勇敢,像妇人一样温柔,像少女一样羞怯,被人称为“疯子雪莱”。而徐志摩虽有诗人性格特异,但并不像一般诗人那样的性情古怪,他有着赤子般的天真,永远是恬静若无忧虑的气度。他亦庄亦谐风趣盎然的谈吐走到哪里都有朋友。即使有朋友误会他,或是有人在报纸上骂他,他都不应战。朋友们说他是人人皆朋友。他有着讨人喜欢的性格。这点他是强于雪莱的。
什么叫魅力,魅力在于人的个性与谈吐之间的气场,是否能吸引人愿意与你愉快地交往。徐志摩就具备这样的魅力。只要你跟他接触过你很难把他忘掉,他对人热情而真诚说话温和而幽默。他是朋友的胶合剂,走到哪里总能让大家因他的出现而快乐。他的社交能力是一流的。
今天许多国内出去的留学生和出国学者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中国人与外国人的融合始终不如意。东西方文化总是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隔膜。但是在百年前,中国远没有今天这样繁荣,中国人的地位几乎低到了尘埃。可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徐志摩就跻身于世界文化名流之间,与他们的交往如鱼得水。罗素,英国的大哲学家、剑桥大学的教授,当时正是世界所瞩目的哲学明星,徐志摩与他长期保持通信联系并成为他家的常客。这位哲学家赞扬徐志摩是一位有很高文化修养的中国籍大学生,也是能用中、英两种文字写作的诗人。著名作家狄更生与徐志摩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他亲自介绍和推荐徐志摩到康桥大学当特别生,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是他影响了徐志摩“弃政从文”的道路,从而开始了文学创作。著名评论家李察斯曾邀请徐志摩参加异端社这个专门讨论韵律学和翻译学的文学圈子的活动。英国作家佛斯特曾描写过与徐志摩见面是他毕生最兴奋的事情之一。就连“永远不见客”的著名作家哈代,徐志摩都能找上门与他倾心交谈。
中西方文化是有差异的,徐志摩是带着东方情调在西方传统中发现到同质精神与风格的中国人。中国人推崇他,西方人也欣赏他。他头脑聪明,个性浪漫,他拥有东西方最优秀的特质,让他成为东西方人的朋友。徐志摩喜欢结交文化名人,他说,我不讳我的“英雄崇拜”。山,我们爱踹高的;人,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费劲的事;你不仅得有热心,你还得有耐心。
英伦的雨是极多的,让这个城市的空气仿佛永远是湿漉漉的。雨夜中,徐志摩撑着伞,穿过伦敦老街的曲巷回坊去拜访一位女作家。徐志摩读过她的小说,她写的是纯粹的小说,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显露于外的,是读者用心咀嚼方能体会的。碰巧的是,徐志摩与她的同居男友《雅典娜神庙》杂志的主编、诗人和文艺评论家麦雷是朋友。
徐志摩听说她得了很重的肺病,不过二三年的寿限。她多情的男友麦雷眼看着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阴翳,心中浮现出那种爱莫能助的惨烈。徐志摩怀着对女作家的敬仰和期待决定慕名去看看这位让他十分欣赏的女作家。
在徐志摩的心里,欧洲近代女作家大多不修边幅,衣服是淡朴而不入时的,头发剪了也不肯收拾,一团糟地搭在肩上,鞋上沾泥带灰样式老旧,裙子不是异样地短就是过分的长,眉宇间有团黄晕,带着龟壳式的大眼镜,脸上从不见施粉,手上永远没有任何首饰,只有香烟熏黄的指壳,谈话多是讨论佛洛伊德情结或是妇女解放等问题,哗笑声让男作家都相形见绌。未见到她之前,徐志摩虽没想象她会是那样的女作家,但也绝没有梦想她会是理想的女性作家。
雨夜,徐志摩夹着朋友送给他的中国画做礼物,沿着伦敦的老街一楼一楼地寻找着,在伦敦复杂的街巷中,徐志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的住处。他敲了敲门,是麦雷为他开的。未进门前,徐志摩幻想着,一位年近中年的和蔼妇人,笑吟吟地从壁炉边的沙发前站起来跟他握手。然后大家坐在沙发上聊伦敦的天气聊时下的文学。但是,徐志摩走进屋后却没有看见这样的女人。只有麦雷陪着徐志摩坐在客厅,在鹅黄色的灯光下,跟他聊起了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
在他们的谈话间相继又来了几位朋友都是来看她的,麦雷告诉大家,今天她不下楼,天气太坏,谁来了都不受用。有朋友说,那我们上去看看她吧,麦雷允许了。朋友们陆续上楼但都在很短的时间下来了,说怕她累了乏了。
徐志摩心里有些失望,自己冒雨来访她,可她却偏偏不能下楼。他们的朋友们对她烘云托月的关怀,又增加了他对她的好奇。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徐志摩心里有些沮丧,他想自己的运气真不好。老朋友还能有上楼探视的特权,而他是个外国的生客,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时间过了晚十点半了,徐志摩只得起身告辞,麦雷陪他走出房门,并很绅士地帮他穿上了雨衣。徐志摩很失望地一面穿着雨衣,一面说,很抱歉,因为这晚她不能下来,我真的很想见她一面的。这时,麦雷很诚恳地说,如果你不介意,不妨上楼去见见她。徐志摩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回屋走上了楼梯。
他们走进她的房间,她请他们坐下。徐志摩看到她的那一刹那间竟惊呆了。他这样形容看到她的感觉,如同走在黑暗的街上一下走入灯火辉煌的大厅,或是从光线稀薄的屋里猛一下走入盛烈的阳光下,那种耀眼的光芒让人头晕目眩,得定神才能辨别方向。
她的美让徐志摩炫目,羞愧自己的文字匮乏不能尽情地描绘她的美。她穿着嫩黄色的绸上衣,枣红色的围裙,漆黑的皮鞋,闪色的绿丝袜。她的那身装束若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显得杂乱艳丽,但在她身上却如牡丹的绿叶。她黑黑的短发剪得栉比有型,前面搭着一排整齐的刘海,徐志摩说她的头发是他生平仅见的最美的。她的眉眼口鼻秀美明净得如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阳,或是万里莹澈的星空。她的美是整体的、纯粹的、完全的美。她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最和软的春风。徐志摩把世界上所有最溢美之词都给了她。
她的眼睛有种直入灵魂的穿透力,不照其表而照其心,有人说她有那种洞察人灵府深处的巫气。她静静地听你讲着,从不盲从。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出善恶的真理。她的声音之美,如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出,像一首你从未听过的音乐却在梦里或前生听过。徐志摩仅仅与她交谈了二十分钟,被他自己称作“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她是徐志摩心中多次幻想的那个集爱、自由和美为一身的理想化身。一个人的一生总有一刹那的感美感恋……
他为她译了一个非常美的东方名字,曼殊菲尔。仅仅二十分钟不仅让徐志摩心灵震撼而且爱上了她。两人愉快地交谈着,曼殊菲尔让徐志摩远离政治,他们还相约,日后到瑞士美丽的琴妮湖在柔软的清波中荡舟。
然而,他们的这次见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六个月后,年仅三十四岁的曼殊菲尔就在法国的芳丹卜罗香销玉殒。
徐志摩在得知曼殊菲尔去世的消息后,饱含着深情写了《哀曼殊菲尔》来祭奠她。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罗马西郊有座暮园,
静掩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Hades)黑辇车轮。
又喧响于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创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菲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惟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聘,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有人说这祭文是世界上最美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