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阴冷的黄昏,我和妻子站在朱家三层高的房子前方,朱太太在里面按下开关,铁皮门隆隆升起。眼前是一个长长的车库,前一截停着浅蓝色的老式卡迪列克。她领我走到尽头。指着胡乱堆起来的纸箱子,说:“随便挑好了。”风从不远处的太平洋刮起,越过金门公园的芦苇和枞树灌进来。朱太太赶忙按开关,关上门。朱太太和我的妻子是多年好友,见了面有说不完的家常话,两人兴高采烈地上楼去。
天花板上垂着一盏低瓦数的电灯,晕黄的光落在书堆上。幸亏和朱太太同住的小叔子来洗衣服,把洗衣机上方的灯开了,强光从车库后墙照过来。我从靠墙处拉来一张塑料小凳子,在书堆旁边坐下。这些书,都是朱先生的遗物。
洋谚语“You are what you read”,我是一直信奉的。这语录一看就懂,要翻译可不容易。较为贴切的译文,该是:“读什么书,你就成为什么人。”不过,这一表述排除了“看”,如果稍加引申,解为“看你读什么书,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则增加了操作性,但愿聪明人不要据此走捷径,“看”到牧师走近便朗读《圣经》,“看”到前辈上门就装作无意地在厕所放上他的著作。我所以对朱先生的藏书怀着少有的热心,是因为一个多年的悬念。
朱家和我家的交谊,始于新移民时代。妻子原先在一家车衣厂当单针工人。她出国前已是技术能手,如今也胜任愉快。可是这种制作成衣的厂子,不求活计好,只以效率挂帅,人人没命地赶定额。妻子吃不消。好在这厂子属于一家大型时装公司,有专属品牌,上游有设计部和制办部。朱太太是制办部的资深师傅。有一回,制办部要赶一批样板,把妻子调到公司去支援。妻子当了两个星期临时工,本来要回到老厂去。幸亏朱太太竭力推荐,妻子留在公司,当慢工细活的制办工。从那时起,朱太太和妻的情分在师友之间。捎带地,两家人走动得颇频繁。20多年前,我和妻子头一次造访朱府。这是一幢含两个单位,每个单位有三卧室两厕所一厨房一客厅的大宅。朱先生夫妇打拼数十载,赚下了这栋房子,养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就在那一次认识了朱先生。他刚满65岁,从“奥林匹克俱乐部”退休。朱太太在旁边说,他在这家老牌会所的餐厅当练习生一当就是35年。我和妻子走进本来宽敞却被太多旧物堆出压迫感来的朱家。朱先生刚吃过晚饭,坐在客厅的胡桃木太师椅上,全神贯注地剔牙。他个子瘦长,秃头亮得出奇,我差点混淆了,以为发光体不是天花板上的灯泡。看着他细细的眉毛,收拾得干净的下巴,马上想起末代皇帝薄仪晚年的标准像。他脸膛红润,也不知是头顶的反光,还是退休后日子惬意,使容光焕发起来?
朱太太待人接物的工夫,比木讷的丈夫强许多倍。朱先生还在为来不及找恰当的辞令而尴尬,她已站在两个男人之间,充当桥梁:“刘先生是读书人哩,你除了啃书没别的生涯了,对谈正合适。”然后,朱太太和我的妻子走到缝纫室去,交谈两人所在时装公司的人事趣闻。朱先生和我的谈话开始,我也为怎么开头而着急。好在朱先生福至心灵,豪迈地宣告:“退休后,要完成的工作,就是给《辞源》和《辞海》改错。”我怕听错了,问他是不是指中国最具权威的两部工具书。他给予肯定的回答,还随手从案头拿起带封套的《辞源》,啪啦啪啦地掀了掀。他的手指细长,骨节棱棱,在蓝色书脊上蠕动,叫我起了莫名的感动。一个读书人,在异国,如此警惕地护卫彼岸古老的文明。透过斜射到桌面的阳光,看到一阵轻灰在朱先生的手下扬起,恍惚了一阵。我对此毫无准备,如果这地方是硕学鸿儒的书房,线装书层层叠叠,仿佛一棵棵偃蹇的老树,而夹在书页间的纸条,有如叶片或者芽梢。老先生轻抚长须,向我开讲《说文解字》。那么,这样的人物来给大部头辞书勘误,是十分合理的。可是,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蓝领人家啊!老房子,老家具,老移民,扫眼周围,没看到几本书。不过,作为命根子的藏书,排列在没邀请我参观的书房里头也说不定。出于唐人街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不谈及他过去所从事的职业。说实在的,朱先生仙风道骨,动作迟缓,怎么看都不像在洋人俱乐部当“仆欧”(Boy)当了大半辈子的角色,干那种活计,不必饱学,但须是粤人形容的“眉精眼企”,脚步如风,他却像煞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谬误多得很嘛!流传了这么多年,居然没人指出来,愧对先人!”他激动地发议论,声音很大,却仿佛从老远的地方传来。我从沉思中惊醒,连忙追问:“有这回事?倒是闻所未闻,请举个例子。”他探探瘦长的身子,颇为踌躇满志地拿起一本拍纸簿,翻开来。我有如在爆炸性新闻现场采访的记者,注意力高度集中。然而,他坐正,把拍纸簿扔回桌面,说:“算了,待完稿再说。”人家是“良贾深藏若虚”呢!我的好奇心敌不过他的韬晦。然后,他把话题岔开,评论起唐人街中文学校的老师来,口吻自然是不屑的。“‘病入膏肓’的‘肓’念成‘盲’,‘咄咄怪事’解做‘拙拙’,也就是‘笨的怪事’。我小时候教蒙馆的先生把‘逃之夭夭’的‘夭夭’念成‘天天’当天大笑话;不过,这里有一个老师教《诗经》,确实把‘桃之夭夭’念成‘桃之沃沃’。”我连忙附和,说这现象嘛,和中菜馆里的挂炉鸭和佛跳墙走样类似,厨房里的“香港名厨”,原先是大陆的教书匠,移民后进餐馆当洗碗工一年,帮厨一年,第三年靠偷师恶补来的半拉子手艺,跳槽当大厨去了,哪来的真传?他点头,叹气。
那一晚,我和朱先生面对面,喝光了一壶铁观音,聊到最后,他竟有了引我为“知己”的架势。遗憾当然有,那就是,我耍尽阴谋,要他说说《辞源》及《辞海》的错处,他总是不经意地避开。幸亏,临走前,他卖了天大的关子:他在有生之年务必完成的,是超越这两部过时及谬误百出的工具书的大制作,“肯定是厚厚的一本”。“把它出版,我便算对故国家山有个交代了。”他把我送到门外时,信心满满地说。
朱先生所设置的悬念,从20世纪末搁到现在。可惜最初也是最后,此后,再也没有和朱先生单独谈心的机会。好在朱太太,退休前每周五天,和我的妻子一起干活;退休后也隔三差五一起上茶楼,偶尔,也请上我。我每次和朱太太聊天,当务之急当然是刺探朱先生的“名山事业”。“他把那部书写完没有?”“他写过书吗?天晓得,他从来不给我看,我也看不来。”我很快侦查出,这对夫妻的关系,比怨偶还糟糕一点。怨偶之间,怨也好,骂也好,好歹有互动,哪怕负面。他们从结婚起,从来没过多少感情。幸亏家庭和谋生两项,耗费了两人的心力,在需要感情滋润的青春期与前中年,凑合过去,到老来,维持现状变得轻车熟路,一辈子就这么打发掉。
从妻子口里知道,洋名字叫珍妮的朱太太在广州上完初中,是抗战胜利不久的20世纪40年代末期,她刚满18岁。朱先生从旧金山回国相亲,和珍妮在陶陶居茶楼见了面,第二天托媒人上门。珍妮心中没谱,问妈妈。妈妈说,人怎样难说,但是十八甫那边,半条街是朱家的祖业,我查得清清楚楚,没假。珍妮懵懵懂懂地当了过埠新娘。往后,生了三个儿女。2006年,78岁的珍妮回国,和地产商签订合同,同意后者推平十八甫的朱家楼宇,建造公寓大厦。她对亲友说:“我这辈子,嫁的就是这些建筑物,而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