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些旧诗词,最大的好处,怕就是让情怀有个寄放处。乡愁浓时吟“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情绪消沉、思量振作时念“卷帘梳洗望黄河”,怀念故旧叹“一度秋风一度疏”;单思难熬,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今天回首前尘,痛感心为形役的可悲,随口念出李白的“今日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随后,警惕起来,自问:这宣言,我能实行吗?“散发”够容易了吧?把平分头偏分头搅乱就是;可是,我即使未至于牛山濯濯,也有如收割后的稻田,稻茬零落在秋风里,哪来长发乱舞的气象?至于“弄扁舟”,更是谈何容易。先说李白自家,会摇橹吗?划桨吗?看风使舵吗?会挂起钉满补丁的帆吗?按他的豪迈口吻,此舟可不在秦淮河中偎红倚翠,不在二十四桥下听玉人吹箫,不在西湖的桃红柳绿里穿梭,不在洞庭湖听渔歌晚唱,是要在大海的万顷波涛里颠簸的,而且绝无意于与鱼鳖为伍。这位只宜住在文学史而绝不可住在隔壁的大诗人,即使排除他喝足老酒后,疯癫癫地跳进水里捞月的可能,能行驶多远?至于我,即使以分期付款买的扁舟,配上卫星导航仪、柴油发动机、微型发电机、笔记型电脑、微波炉、即食面和瓶装水若干箱、腊肠、花生米和瓜子若干包、葡萄酒若干瓶、晕浪丸一瓶,起航前在航海速成班拿到毕业证书,经过万全的准备,也顶多在波峰浪谷里熬上十天。问题不在我坚持的能力,而在于,大海里弄扁舟并不好玩。以此追求“称意”,近于缘木求鱼。风和日丽的周末,和友人在金山湾里“泛”小半天,报销两瓶香槟酒和一斤牛肉干,则当别论。但要提醒一下,买得起游艇,又有出游的雅兴,即使不开船,在岸边张开一把遮阳伞,也相当称意。
这么一深究,就晓得生性浪漫的大诗人在夸海口,由此想起鲁迅对为怀才不遇而怀恨的读书人的批评:“诸公!您知道北京离昆仑山几里,弱水去黄河几丈吗?火药除了做鞭炮,罗盘除了看风水,还有什么用处吗?棉花是红的还是白的?谷子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草上?桑间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恋爱怎样态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吗?四斤的担,您能挑吗?三里的道,您能跑吗?”
我并不认同鲁迅的逻辑,学者不能挑担跑步,并不妨碍他制国策和核武器。我只认为,李白凭借天赋的夸海口特权作的诗,吟诵是好的,不兜底深究就是。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