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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悲网(1)

1死后的排场

“水惊秋的墓可了不得啊,青石条箍墓,坐北朝南,阴宅仿阳宅呢。”

从我家进进出出的执事们,一边四处张罗,一边四下议论。

“你们都没注意到么?水惊秋舌根下的压口钱不是普通的铜钱儿,是块宝玉呢,不知道值不值钱?”

“这算啥,他的棺材是双层黑地彩绘棺呢,普化村有牌坊的人才可以有的,夏云仙也太放肆了些吧。”有人把头挤了过来忍不住嘟囔。

“水惊秋就是吃彩绘棺这口饭的,解放后他们家做棺材生意存足了钱,虽说最后被清空了,但人家都说,他家那旧宅子猪圈里藏了好几罐金子呢。凭他的本事,这棺材大有看头,估计能和杨文轩的有得一拼。”

“嘘,大有看头的还在后面,水惊秋这次不入秦家的祖坟,更不入河坝滩,还私自弄了芦苇地建墓室,这刚包产到户,芦苇地就是不种粮,但也没说土地能买卖的,普化葬人不是祖坟地,就是河坝滩,三爷能让他们轻易安葬了吗?”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暮色四沉,我努力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迎来送往,看各式的哭相,总觉得自己像行走在墙面上,鬼魅一样的影子,模糊不见脸面,只是在一群我觉得非常陌生的男女之间穿梭,要么机械而茫然地抽泣两声,要么直挺挺地跪拜作揖,礼尚往来地哀痛,面对人来人往,我倒是听不出任何吵闹,耳根里总在纺弹着棉花,看谁都轻飘飘浮在眼皮上。

一盏长明灯,一张讣告,一只烧纸钱的瓦罐,一个亡灵,几声猫头鹰的尖叫,再加上后院里执事们掩抑不住的窃窃私议,普化村的今晚与往日有些不同!

一口上好的“高山红心杉木棺”摆放在我奶奶夏云仙的脚地上,她第一次把自己后屋的灯打着了。灯刺眼,她不停地擦拭着糊了眼屎的眼睛。

“五蝠头,白鹤身,尾要百草意云纹。”夏云仙一字一顿命令着说。

“嗯,您一准儿放心,保证十分的钱,二十分的活儿。”请来的外地工匠快言快语道。

夏云仙并不接话茬,喊水惊冬去数数云气纹够不够数,我注意到那几个匠人开始面面相觑。

当我和夏云仙的目光对接时,我发现她的脸上呈酱紫色,这种愠怒这些年几乎很少见,上一次大动肝火,还是得知我给那条蛇喂的是老鼠时。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她听我给蛇喂鼠时,双手哆嗦,急急地喊人拿剪刀过来,一定要剪一只纸象出来,谁也挡不住。

一张簸箕大小的白纸,在她手里翻转,她的两只眼睛像无形的蜉蝣在空气中漂移,她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着,容不得丝毫犹疑,突然,剪刀刺破了她的手指头,她禁不住惊叫一声,一边慌张地噙住伤口,一边把那剪了一半的白象即刻藏在身后,仿佛那滴出来的血是魔鬼,刻意来浸污它似的。

她的慌张很快传染给水惊秋、秦凤凰,然后自然到了我这里。

“不把莲花栽净域,未知何劫是休时。”夏云仙浑身筛糠一样翻着一本私藏在炕洞里的经书。

“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无量劫之中,蛇喻四大,鼠喻昼夜,怎么能给蛇喂鼠?——你们在自寻死路,自寻死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错乱,紧咬着牙口,脸上的汗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像一株濒临绝种的老植物被割掉了最后的根茎。

在这颗老植物彻底变成了酱紫色时,我撒腿跑掉了。

“36个不够,我要的是48”,夏云仙一脸怒气,“给我刷了重来!”背后传来她的声音,如鼓在擂。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一阵吃吃的笑声,是一只躲在黑暗处的小动物发出来的声音。

2会吃梦的貘

大概是在前不久一个月入中天的晚上,我看见夏云仙从外面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猪,这只猪很奇怪,看起来极其温顺,轻轻打着鼻息,身上披着细细的泥土。

夏云仙说这只猪的眼神透光,和寺里的一尊菩萨神似,就悄悄带了回来。

她说的话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又去水陆庵里挖地下城去了,这只猪如不出所料,就是莲花山上下来找食吃的野猪,恰巧被她发现,带回来了。

夏云仙拿它当神兽看,说它会讲话,我们家人对此不置可否,任凭她把它放在篓里,铺着沙沙作响的灌木枯叶,让它卧在那里,边休息边吃数叶。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荒诞。

我不知道夏云仙给它还喂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总之随着每晚沙沙的响声以及窃窃的私语声,这只猪长得出奇的快。

不知道是因为吃的不够,还是夏云仙那间屋子太过阴暗潮湿,突然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这只猪从她的屋子出来,趴在我的窗台上一会儿。我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气息拍打着我的鼻翼,并且背着阵阵刺痒的清凉弄醒了过来,而这时,这只已经胖起来的小猪在勇敢地和我对视,蒜瓣一样散开脚趾的两只蹄子搭在窗户檐上。它用一只白色的蹄子轻抚另一只,像个优雅的女人那样。

“能给我吃些什么吗?”

它甩了甩头,鼻子就从鼻腔里滑溜了出来,长长的,拱开我的窗户,噌到我的脸上。

我坐了起来。伸长着耳朵,听着这来自窗外的声音,那只貘似乎受了凉,鼻根底下忽闪忽闪发亮,有些小鼻涕。

我把头伸出窗外。

“你要吃什么呢?”

“你那些盛开花朵或是长满新鲜植物的梦。”

它毛柔柔的爪子扫了下我贴窗的额头。

“悲哀和哭泣不要,欣喜、微笑、希冀,这些都是好的,吃起来脆香,入腹滑软。”

“伸出你的腿。”它命令道。

一抬腿,它轻柔的前爪抚过我腿角的蝴蝶疤,我清晰地看到那只振翅要飞的蝴蝶痉挛一般,渐渐幻化成一只怨怒的眼睛,再渐渐在白色的毛茸茸的爪子下化成一缕青灰,倏忽一下消失了。

“毁灭愚蠢的东西,总是能获得快意。”它冲我眨眨眼,“听到太多的声音也未必是好事,那只活跃在水陆庵里的蜘蛛,其实只是我身上一只无聊的虱子而已,蛊惑人心,已经被踩死了。”

“现在竖起你的耳朵,看看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它伸出桃花色的舌头,卷在我的鼻尖上,刺痒痒的。

我转转头,以往耳朵里的鸣叫声似乎被清洗了一遍,果真整个世界彻底清静了,从未有过的清凉之感,头都觉得缩小了一半,我甚至能听见月亮行走的声音,“呼,呼-呼”。

我看见月亮的臀部正对着我这面窗户,倾泻而下的月光,锦缎一样,披在这只黑白相间的猪兽上,随着它微微起伏的身体,晃动,每一次晃动,身上的波光就闪耀出晨曦才有的光华,五彩缤纷,仔细看它的皮毛,像万花筒下婴儿的脸毛,而它的眼睛则像孕期的犀牛,明亮、温暖、低垂,实在可爱至极!

“随我来吧。”

这只猪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古老洪钟,低沉而沙哑,充满了诱惑力。

我跳下了炕,从窗户爬出去,正好骑在它的身上。

“坐好了。”它扭头看我一眼,带着笑。

我抓紧了它的耳朵。

它带着我飞奔了起来,脖颈上一只饕餮纹饰的六角铃铛,青铜的,跑起来,瓮声不断。

月光一直追随着我们到一条断河之上,这只猪兽停了下来。河水是倒流的,在断裂的峡口上,我看到的是一面颠倒的瀑布,巨大的黄色泡沫正从我的脚下倒退而走。

一群雷兽、猛犸还有剑齿虎,奔腾着,呼啸而去,又呼啸而来,卷吞着云气,太阳,和空旷苍穹。

“往前看。”

这只猪兽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指了指河水的最末端,我的眼睛穿过这些黄色的泡沫和咆哮的云朵,停留在了星辰跌落下的一片璀璨里。

我看到了时间如水波一样流动,忽闪而过的行人,他们露出的是远古时代祖先的神情。一个穿麻的女人踩过一个巨大的脚印,然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她把他扔到了一个狭窄的小巷里,有车马牛从他身边经过,却都绕着走开。这女人抱起孩子,又把他扔到树林里,扔在渠沟的冰上,仍在其他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时,一群色彩绮丽的飞鸟飞来,用它们柔软的翅膀卷走了这个孩子,于是,瞬间天空像一面被抖动的镜湖,波光潋鉴起来。大地枯萎的草木,开始长出了新叶,木犁在黄土上翻飞,禾、黍、麦、稻、稗、大豆、小豆、枲、麻、瓜、瓠、芋、桑等等稼穑纷纷争先恐后推开土壤,云雷阵阵,继而开天辟地之声,滚滚而来,在这巨大的响动声中,它们纷纷穿着翠绿的新衣,拔地而立。

石林中间,燃着木火,在一块蛇身纹的巨石之下,有一群人在围坐或者起舞,他们脸型四方,身体高大,犹如出土的泥俑一样。其中有五个主要跳舞的人分别穿戴着代表五行的五色衣帽,跳远古流传下来的《五行》,围坐的人纷纷击着兽皮做的手鼓,其他跟随者则左摇右摆,始终保持着内方外圆的队形,戴天圆而履地方!

一阵黄金急雨,几朵肥厚的帝女花同河水一起从我眼底飞速地退过。逆着光,我调整了视角,又在河流的中部,看到了飞奔而来的战马和轰隆的厮杀:火光冲天,马蹄入城,光秃的枝杈,挂着飘摇的尸体,担担子的慌忙躲在城下,几个小脚女人把头藏在衣襟里,一个孩子赤着脚哭喊,护城河外漂浮着植物、动物、以及其它残败的旧絮。月光如钩,挂在角楼上,像极了一个三角铁片。河水殷红。

“我已经吃了你的几个梦了,有些刺荆的味道,不够香。”猪兽向我走来抬起左爪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镇静点,心潮澎湃的情况下,一般作出的梦有生栗子味道,不大好。我喜欢深山含笑,这花开的时候状如点点明珠,藏于叶下,香气自叶间飘出,馥郁醉人。”它在自言自语。

我回头看了看这只猪兽,它在嚼一些盐末的东西,鼻子吸来吸去,像个顽皮的猴子,耍弄自己的尾巴,一会儿把鼻子变长,一会儿又把它变短。

“只有心怀纯真的人做的梦才能开出深山含笑这花。”它低着头说,“看来我找的不是时候,我可是闻着你身上此种花香的味道而来的。”

“上一次吃到这花到现在估计也有800多年了吧。”它轻叹,脖子上的六角铜铃跟着摆动,“瓮——瓮——瓮”响,刻着的蛇纹,像远古的传说。

“我是上古神兽——梦貘,周朝来到陕西,现遁往莲花山,食梦为生的。”它困倦了,躺在绿地边上的一颗灌木旁,虎尾蜷起来,睡着了。

眼前的河渐渐黯淡起来,我抓住这存留在我瞳孔的影像,不敢眨眼。在河的末端我看见了普化村,一个年轻的女人是我奶奶的模样。在一个奇怪的肃穆地方,她赤身和一个白净的美髯男人绞缠在一起,身上裹着金黄色的死人用刻着名号的铭旌。他们翻滚了一个昼夜,才停息了下来,女人躺在美髯男人的怀里,像一团抓皱又松开的棉团,她抚着他银光一样的胸前皮肤,问他青灯古佛舒服还是女人身体摸起来软和?他不说话,她又继续不甘的问,能带我走么?他胳膊夹紧了她,传递给她一些强硬的温柔,可还是说,不能。不能青山柴米就此老去么?她问他也像问自己。我穿过她仰头询问的眼睛,探入到她怦怦跳动的心房,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那里回旋,“那么我要地,只有土地是忠诚的,万物新鲜都有腐朽之时,唯有土地不会枯萎,却生万象。”

“我要一块足够我全家生存的土地。”她垂在他的胸前,铮铮地说。

朦胧月色渐渐化隐,晨曦初露,那只发出轻鸣叫声的梦貘缓缓站了起来,抖下肥嘟嘟的身体,那些皮毛张开藏有万千影像的小囊,全部收阖了起来。我看见几双眼睛,有夏云仙的,有秦凤凰的,有水惊冬的,还有贵桃的,秦三爷的,错综复杂,每一双都试图穿越这只貘的毛囊,回到现实之中,最终他们还是消失在了现实之外。

隐隐约约地,我感知到:一张大悲咒织成的网,在时间的某一层里,正把这些人紧紧裹缠住,而这网背后的人都在跃跃欲试,想要挣脱,可是越是挣扎,越陷入某种不可预料的漩涡之中。这漩涡从夏天开始就慢慢起风,而经过秋天村里发生了许多的事,到现在的大寒,龙卷风一样,正山雨欲来。

我陷入到了这些人的沼泽之中,这一晚,记忆缠绕着我不放,我的貘依偎在我的胸前,用它温柔的爪子,摩挲着我的心口,像一根蛛丝,吊出我这纤细而多情的往事。

好吧,我就干脆把那怀春的情事,当做一块好吃的饼干一样,喂给它吧。

好了,开始吧。

3维特的爱情

1978年的是有故事发生的,从夏天开始。是的,这个夏天,我从没想到过我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情,会这样基本以偷袭的方式到来,简直令我猝不及防,又欣喜若狂。

当从李凯手里接过我人生最后一个南方邮寄过来的干瘪鸭梨时,李凯央我一件事,——去爬村口的皂角树折些皂角下来,给他从哈尔滨过来的女友洗头。为了这个干瘪的鸭梨,我把自己同样干瘪的身体高高悬挂在皂角树上,树上长满了藜刺,脸蛋手臂划满了血口,我却猴子捞月一样悠来荡去,全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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