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去阐述空泛的道理，而是说出了自己的亲身感受：“爱情，在我们这一代青年大学生的眼里，她不是清风，不是彩云，不是雷电，也不是雨露。说她是玫瑰，也只是象征而已。从我和你的长时间接触中，我以一种朴素的感情体会到，爱情是进入青春时期的男女青年炙热感情的自然流露。这是最纯洁、最高尚的感情，容不得半点龌龊去玷污她。更确切地说，爱情是人生道路上选择未来与自己在事业和生活中能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相关心的伴侣的新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讲，爱情是一种责任，既要对自己负责，更要为伴侣负责，一辈子体贴、呵护自己所爱的人。换句话说，爱情也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探寻人生道路上能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坐标。”
“我问你，你心中那颗爱情的种子是不是已经萌发了幼芽？”
“我和你一样，从去年夏天实习期间就开始萌发了。现在，她正在茁壮成长。”
“你不要把我也扯进去，到现在我的心中还没有孕育出爱情的幼芽。”
“你撒谎！”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
“虽然是在月光下，但我依然从你的眼神和红晕的脸庞看出你的真情是无法掩饰的。”
韩雪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热，便低着头，轻轻地摇摆了一下肩膀，第一次有点撒娇地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们该回去了吧？”姚惟诚在试探她。
“不嘛，我还没有欣赏够这大河之滨的景色。”稍停，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他：“你知道这里的景色好，是不是早已来过？”
“五一节的晚上我来过。”
“跟谁？你坦白说，是不是另有所爱？”
“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倒要问你，五一节晚上你去哪里了？”
她沉思了一阵才说：“去我姐姐家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单独在一起了，那天下午我路过我们在大炼钢铁时建的那个炼钢厂旧址，已被改建成简陋的电影院，门口海报上写着‘晚八时放映埃及电影《尼罗河惨案》’，就买了两张票，想跟你一起去看。谁料想你在那天失踪了，哪里也找不到你。”
“那你跟谁去看了？”
“离放映时间还差十分钟时，我在你们宿舍楼前遇见物理系三年级的郝伟同学。他是我老乡，高中时比我高一级，因为住在同一条街上，常来常往，关系密切。我请他跟我去看电影，并对他说是埃及推理侦探片《尼罗河惨案》。他一听到‘惨案’两个字，像毒蛇咬了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我问他为啥不去，他说是自己身边的惨案已经使他的精神快崩溃了，再听到‘惨案’这个词，心上就流血。出于好奇心，我就放弃了看电影的机会，约他来到了今天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
“是欣赏景色？”
“他哪里有心思欣赏景色？我问他身边发生过什么惨案？他只是叹息而不给我说。我们只好无言地在河边消磨时间。过了好长时间，又问他莫不是你家里有了什么不幸？他摇了摇头，说我是明知故问。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了同学们大炼钢铁回来不久，佟书记在全校大会上讲过物理系有个被划为‘****’的薛教授，在夹滩沟‘畏罪自杀’的事。郝伟说的惨案可能指的是那件事。我问他是不是，他才点了点头。”
“你这个同学肯定是薛教授的得意门生，他一定是很尊敬、很怀念他的这位恩师，所以，薛教授的自杀对他是沉重的精神打击。”
“你也相信佟书记讲的‘畏罪自杀’？那是他骗人的话。那天晚上，郝伟终于把实情全告诉我了，薛教授是被迫害致死的。”
“是吗？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被迫害死的？”
“对别人我是守口如瓶，对你当然可以告诉，因为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接下来，他就把从郝伟那里得到的实情全告诉她了。
薛教授出身于江南水乡的一个书香门第，获得过剑桥大学高能物理博士学位，被留校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他觉得饱经战争浩劫的祖国，现在正需要大批人才，去医治战争的创伤，便于一九四六年年夏天登上了一艘开往印度的货轮，从大不列颠辗转回国。回国后，已经是满目疮痍的祖国，又陷入了******发动的内战之中，这使他处于迷茫、彷徨之中。当解放军由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时，他看到了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曙光，于一九四九年初欣然应邀去北平一所著名高校任教，担任物理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他以饱满的热情投入教学和研究工作。一九五三年，国民经济发展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大西北成了背靠苏联的战略大后方，国家把包括核基地等高能物理的许多重点建设项目安排在这里，他便向教育部申请同意后来到了师大。到师大不到一年，就赢得了物理系全体师生的信赖和崇敬，并被晋升为二级教授。在他被划为“****分子”前夕，综合大学设立了现代物理系，教育部拟调他去任教。可是，正在办理调动手续期间，以外的事却发生了。
在反“****”斗争开始前，师大党委召开的一次大鸣大放的座谈会。鉴于薛教授在师大的声望，又即将离开师大，就邀请他参加了这个座谈会。在会上，他临别赠言，婉转地针对当时学校中存在的忽视教学和研究的倾向，建议校党委主要领导不要凭地方工作的经验指导学校工作，应该熟悉和掌握高等教育自身的规律，把政治工作融入教学和研究之中，以提高师大的教学和研究水平，多培养高素质的人才。谁能料想到反“****”斗争开始后，他的调动手续被冻结，而且首当其冲，成了全校第一个批斗对象，罪名是与“大****分子”诸安平上呼下应，攻击校党委是外行领导内行。煞那间，批判他的大字报在全校铺天盖地。有几次批判会上，他被戴上了用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了一个很大又很重的木牌，用墨汁写的名字被红笔打了个叉，还让他跪在地上。他不堪忍受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几次高声呼喊“士可杀而不可辱也”。在反“****”后期的处理阶段，他被作为顽固不化的“极右分子”，遣送到夹滩沟劳动改造。给他分配的任务是养猪，他就住在猪圈旁边的一个小土房里，昼夜与十几头猪为伴。疲惫的劳动之余，他还在孜孜不倦地翻阅从国外带来的专业书籍。就在他临死前一周，养猪场发生了猪瘟，短短几天，几十头猪死得所剩无几。农场的政治部主任发现后，以有意破坏为名，煽动一帮人对薛教授昼夜轮番批斗，要他承认有意破坏的罪名。在最后的一次批斗会上，薛教授还是没有承认有意破坏。那个政治部主任气急败坏，朝着薛教授的腹部狠狠地踹了一脚，谢教授倒地后再也没有起来，过了不久，他上吊自缢，含冤而去。
“你那个同学怎么把实情了解得这么清楚？”
“薛教授在监督劳动期间，与当地一个放羊的农民交成了朋友。在他被踹倒的那天晚上，那个牧羊人路过他的住处，听到薛教授不停的呻吟，就进屋去看他，并要背着他去医院。奄奄一息的薛教授断断续续地把实情告诉给了牧羊人，还把自己身上仅有的三十元钱和写有自己家庭住址的旧信封交给牧羊人，恳请他设法转告他的家人。又把写给佟书记的一封信托牧羊人去邮电所寄出。牧羊人含泪留守了他一夜，第二天就已准备动身，可是生产队里一时还没人接替他放羊，使他的动身时间一推再推。过了一星期，他准备动身时，忽然听到谢教授自杀的消息。他急忙去谢教授的宿舍，看见的是一副早已僵硬的尸体，但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牧羊人怎么帮他合眼也没有合上，就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死不瞑目啊’！薛教授被葬埋之后，牧羊人就起身来到省城，几经打问，才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薛教授的家中，向其家属揭开了薛教授遭迫害致死的内幕。”
韩雪听完，忧愤地发出了感慨：“一位曾经满怀振兴中华民族的远大抱负，远渡重洋，回到祖国十几年后的爱国知识分子，却又怀着极大的悲愤离开了他的事业和这个世界，多么令人惋惜呀！”
“这也叫岁月留痕！想一想薛教授的悲惨遭遇，我们所经历的磨难只是九九八十一难之一。”
“我深信邪不压正，这样的岁月追终究会过去的。”
“本来我约你到这里，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该把有关薛教授的事告诉你，使我们之间愉快的心情又被悲痛所替代。”
“我不这样认为，记住这些令人悲伤的事，要比享受愉快更有价值！你虽然没有看成虚构的《尼罗河惨案》，可是耳闻了真实的夹滩沟惨案。它给你留下的印象要比《尼罗河惨案》深刻而又深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