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客厅时我们吃了一惊,臧建明和桃子坐在沙发上。平时这二人应该在公司的,连晚上也忙得不亦乐乎,十一二点也不见人影的。怎么会大白天坐在客厅里?仔细看去,桃子好像还哭过,脸色苍白,眼泡儿水肿。
我正在诧异,臧建明站了起来刚叫了一声“老大”。突然看见我头上的伤:“老大,你们怎么啦?”
“没什么。”我挥手制止了他,“你怎么回来了?”
臧建明欲言又止,回过头去看桃子,桃子想装出一个笑容,但马上又用纸巾捂住眼睛。我预感到了什么,心直往下沉去。
臧建明嗫嚅道:“老大,你别发火。昨天,昨天,你可千万不要发火……”
“说!”我暴喝一声,心中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桃子站了起来,把臧建明挡在后面,说:“大哥,小臧不知情,你不要怪他……”
我铁青着脸,一声不响地听完他们杂乱无章的叙述。
前天晚上戴维·赵带了十来个公司的骨干上高级馆子“沪江”吃饭,席间大家情绪都很好。三个月来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不但在芝加哥市场上赚钱,在旧金山湾区华人圈里大家也知道东海是个传奇式的公司,桃子手下的业务员成功地说动大批的升斗小民把储蓄投进公司的账户里。饭桌上杯盏交错,几个喝得脸红筋涨的骨干哭了起来,说从未想到能有今天,本来都是广东乡下农民,现在却穿了高级西装在旧金山最好的大楼里上班,吃最好的馆子,在公司里有股份,走到外面受人尊敬;这都是赵总为我们带来的,现在为赵总的健康长寿干杯。赵总手里夹着香烟,面带微笑,听着手下的马屁之词。最后他说公司只会越来越好,在座的都是公司元老,都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公司要采取奖励制度,从下个月起,每季度业绩最高的业务员,公司奖励一辆全新的宝马轿车。席间欢声大作,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做第一个开宝马轿车的业务尖子,甚至有人提出可以把业务扩展到洋人的地盘。但这主意一出口,就被赵总喝住:“洋人跟我们不是一个脑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只要把中国人这块地盘做好就可以了。”当晚大家尽欢而散。
昨天一天赵总都没来公司,这是不常有的事情。开始几个主要骨干还漫不经心:任何人都可能有些私事需要料理,赵总是老板,他不来上班并不需要对下属报备。到了三点多钟,大家开始不安起来,有个人说早上在市场街看见一辆出租车里坐的好像是赵总。这样一说大家都紧张起来。周副总为了小心起见,用公司的名义查了查银行户头,原来三千万的账面上只剩二千块。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召开主要干部会议,大家都像傻掉似的,没人说得出个主意,半晌有人说去他家里看看。但公司里没一个人知道赵总住在哪里。等到晚上八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有人提出报警。周副总和桃子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等一天,万一赵总明天回来了,这玩笑不是开大了吗?
桃子和众人都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往公司赶,希望赵总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一切都是一场虚惊。到了公司见了其余人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戏唱到头了。每个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计算自己有多少钱泡汤了,还有怎么向别人交代,那些亲朋好友都是相信了拍胸脯保证才把钱投进来的。混乱中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了,但只是作了个记录,什么行动也没有。听到风声的客户逐渐赶来,哭的、骂的,躺在地下打滚的,什么样的都有。周副总和另外几个男的骨干被人推来搡去,差一点就要动手了。桃子一看这个架势,趁上厕所之际就溜了出来,又不敢回家,怕人找上门去,于是就到我们这儿避风头来了。
客厅里的空气冷得像冰一样,半晌,栾军冒出一句粗话:“五万美金被你们这两个傻×玩上两天就没有了?”
桃子欲言又止,嘴唇抖了抖,掩面欲泣。
臧建明道:“事情也不能怪桃子,她也是受害者,她自己有八九万美金在公司,不是也没了?现在身上连一百美金都不到……”
栾军火冒三丈地吼道:“那关我们什么事?不是这傻×巴巴儿地跑上门来,我们会上这个大头当吗?你姓臧的也不是……”
歪嘴拦住了栾军,问桃子道:“你们真的确定银行户头里都空了吗?他不是每天在芝加哥买卖指数的吗?会不会有钱在那儿?”
桃子犹豫了一会儿:“我们周副总也去查过,芝加哥说从未有个叫‘东海’的公司在那儿开过户,也没姓赵的私人户头。”
连臧建明都呆住了,歪嘴道:“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你们中间没一个人怀疑过吗?”
桃子道:“有时也想过,但看到大家都深信不疑,就把怀疑收了回去,加上公司的报酬又那么丰厚……”她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在我脸上,“大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每个人都以为我受了伤,失血过多。加上急怒攻心,所以就虚脱了,或者说是昏了过去。我在半昏半醒中听到桃子吩咐把窗打开,又叫臧建明到药房去买包扎伤口的绷带和消炎药,歪嘴和栾军把我抬到沙发上躺下,没人讲钱的事了。歪嘴问桃子需不需要送医院,桃子说没这个必要,她在上海时做过外科护士,能料理比这还严重的情况。
这些都不是使我心跳加快的原因,流血是一个钟头之前的事,现在也止得差不多了。钱虽然对我们说来很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使我昏过去的地步。
使我眼花缭乱、不能自持的是:我突然认出,或者说是想起,这个我一直觉得眼熟的女人是谁。
当他们在讲述东海的混乱时,栾军咄咄逼人,桃子在伤神之余还要想办法解释,她的一个不经意的掩嘴动作,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我见过她。在我第一次去香港执行任务时,在酒楼当着她的面,枪杀了她的未婚夫,那个姓林的。
那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了,整个过程仅有几秒钟。当时我处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中,脑子里根本记不住现场人物的相貌,唯一的印象是那女人受到震惊之后,尖叫声从胸腔窜出之际,本能地掩嘴动作。刚才在栾军的逼问下,她几近崩溃,那个动作就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
但我不能确定,紧闭的眼前只晃荡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我确切记得的只是那个姓林的额头冒出的血洞,眼睛向上翻去。别的都像是快速移动的背景,每张脸都是被急流冲刷的落叶,转眼即逝。
我感到一只女人柔软的手,很熟练地清洗我头上的伤口,某些地方的血已经粘住了头发,处理时有点疼痛,那只手就很体贴地停了下来,接下来的动作更为轻柔。这只手利落地为我上了药,扎上绷带,然后给我吃了一颗镇定药片,说这几天需要休息,有时一点小的挫伤也可以引起脑震荡。
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所以他们要我休息,我就休息。
歪嘴和栾军当夜去美国银行踏勘过,因为门禁森严,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臧建明天天去东海打听,带回来的都是令人丧气的消息:姓赵的在台湾就是骗子,跟美国银行签了二年的合同,却只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所以美国银行也是债主之一。所有的家具都是租来的,仔细看合同,上面注明钱是借给戴维·赵私人的,没写归还日期。投资者有人割腕,有人上吊,有七个心脏病发作送医急救。FBI也参与调查了,但那天出境的人没有叫戴维·赵的。公司主要干部躲得一个不剩,因为有人扬言要他们好看。还有人说钱被骗走可以抵税……
都是屁话,那是个老手,所有的一切都周密地设计过,我们用武力抢劫,他用脑筋抢劫。他的风险比我们小,他的成果比我们大得多。想一想,三千多万啊!当投资者在美银大楼涕泪,四下捶胸顿足之际,这家伙正躲在东南亚的哪个旅馆里,白天在海滩上晒太阳,晚上手抱美女,啜饮着美酒,开怀大笑呢。
我们怎么也会上当呢?捕鸟人倒给鸟啄了眼。你可以说是臧建明的不安分,也可以说是桃子的如簧巧舌,可是钱不是捏在你手里的吗?你不是已经拒绝过一次了吗?干吗第二次抛出诱饵你就一口吞了下去呢?你不就想占那四千美金的小便宜吗?你是经手过大笔钱财的人,你也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财是把双刃的利刀。怎么会昏了头,栽了这么不大不小的一个跟斗呢?
好笑啊好笑,你到美国做良民来了?你以前的那股心劲儿到哪里去了呢?你是想老老实实做个小老板,过个小日子,将来存够了钱再买上一幢小房子,娶个黄脸婆子,生上三四个小崽子?
刘叔就是你的榜样?
是的,那种日子没什么不好,但那是你过的日子吗?你会有安全感吗?
别否认,你贪图那区区的四千美金不就是没有安全感吗?明明是头狼却想挤到猪圈里和猪争食,不但吃不到还在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脚。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也许这五万美金花得值得,那个台巴子给你好好地上了一课;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掠劫别人的和被别人掠劫的。你愿意做哪一种呢?
你就是头狼,来美国不到一年也被喂胖了、迟钝了、傻掉了,你在危险逼近你身边时竟然毫无察觉,毫无防备。这次你从死神手中逃过了,但你还有再次的机会吗?你敢保证下次你只要乖乖地举起双手,把屁股给人踢,别的狼们还会照样放你一马吗?
镇静剂使我昏昏沉沉,头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得厉害,一动腰也不利落,我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不经打?我才三十出头,就已经老了?
脑子变得像一个旋涡,当年在战场上迫击炮弹掠过头顶,从尘土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在香港中环迷宫似的小巷里,双腿紧紧地夹着摩托车,几个转弯甩开追兵;在圣地亚哥出其不意地闯过关卡,和歪嘴一起在五号公路逆向车流拔脚狂奔。不对,不是歪嘴,是谁?臧建明?还是那个桃子?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真的见过她吗?还是我脑震荡之后的幻想?
这个女人在美国银行十七楼向我走来时,腰腿笔直,笑容灿烂,握手有力,言语自信,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讨人喜欢的女人风情。在我们不多的几次交谈中,她谈吐自如,声音婉转,施加压力却不着痕迹,四两拨千斤。当她的全部钱财被人席卷而去时,她忧伤却没有崩溃,思维也不见混乱;她料理我的伤口的手还是那么轻柔、镇定,不急不徐。
我们毫无防备地把钱放到了她的手上。
但她真的是出现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目睹未婚夫被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枪杀?她在惊恐至极失声尖叫时有没有记住杀手的身形面貌?
臧建明从来没有提到过桃子有任何在香港生活过的经历。也许我该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桃子来美国多久了,在来之前是否在别的地方住过?但,是与不是又能说明什么呢?香港有六七百万人口,长得相似的年轻女人不知有多少。你怎么能确定她就是那个在你记忆中一闪而过的影子呢?
真是个影子,飘荡而捉摸不定的影子,在我人生几十万分之一的记忆定格上闪过。
我真的不能确定,我需要一段观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