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说:“你先别冲动,仔细考虑一段时间再说……”
这几天乞者对陶瓶来了兴趣,待在家里认真研究土陶瓶和它的造型,还有它上面的图案。这个陶瓶让乞者想起老家的亲人,想起老家的百姓,他们多像这个陶瓶,自然、淳朴、憨厚,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就像老先生说的“创造生活同时又享受生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心,多么真挚的情感,多么美的人性,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生活。
他想起去年过年回家:
他兴冲冲地提着一瓶五粮液酒去看五爷爷,八十岁的五爷爷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还住着那间土房,墙是新刷的,门窗重新刷了漆,门联贴着红底金字的对联:
好吃好穿好住奔向小康生活
勤俭勤劳勤奋才是农家本色
他问候五爷爷过年好。老人家很平常地接待他,并没有为他的好酒而心动。五爷爷说:“这酒很贵,买一瓶的钱够我过一个好年啊。”任他再三劝说五爷爷都不要,把他弄得面红耳赤。五爷爷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说这种酒不是咱庄农人喝的。”最后临走时五爷爷对他说,你还是去看看你那当副乡长的二叔吧,他快要当咱赵家的先人了。听五爷爷话中有话,他的目光询问着在场的人。
大家不语,五爷爷叹着气说:“自从你给帮忙弄到了贷款,他就神气起来了,村里乡里放不下了,走路都横着。”
看五爷爷生气的样子,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正月初三晚上,他去了二叔家。来到院门口,看见院子里有好多人,他问门口的娃娃们,回答说是给赵副乡长拜年的人。听见二叔在家门口对着院子里的人嚷嚷都回去,有事过完年再说,别以为提点礼就、就他妈了不起,好吃好喝我见得多了,老子不稀罕。”二叔一边说一边走到院子里往外驱赶着人们,人们不愿意离开。二叔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看样子好像酒喝多了。
他走进院子里,听人们的议论,好像是征地的事,大家请求乡长打消征地办学校的想法,撤销不合民意的决定,再就是价钱给得太低了。
二叔从桌上端起酒盅,一仰脖子酒下肚,然后大声说这是乡上定下的,谁敢改!有人背地里说是我一手定的,真他妈的放屁。”院里一阵骚动,二叔接着说:“我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你们小心着,别拿我副乡长不当回事,你们去打听打听,老子怕过谁。”又一盅酒下肚,二叔扯着发哑的嗓门大声说:“你们当中有记性的还记得吧,从1967年开始,我赵某人就没怕过谁。”
二叔在“文革”时期的那些事,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居然好意思提起。1968年,二叔十七岁,用老人的话说就是到了会害祸人的年纪,他领着一帮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懒人,当地人把他们叫“贼打鬼”,他们穿上草绿色衣裤,扎上皮带,戴上红袖标,拿上红语录,手执木棍走街串巷,走村串乡,打着造反的口号,到处招摇撞骗,打着革命的旗号,在乡亲们面前耀武扬威,大伙对他们是敢怒不敢言。二叔当时为了显示他对伟大领袖的忠心,脱光上衣,把纪念章别在前胸的肉皮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游街示众,引得一帮娃娃跟前跟后,他出尽了风头。他对所有的人说,他二爸是老红军,老革命,自己是自来红的无产阶级。他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从此他就不可一世,呼了两年风,唤了三年雨,居然在公社里有了他的一席之地。其实,当时领导选他,除了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就是他能管住乡上一帮二流子,再就是他敢打地富反坏右分子,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有二杆子精神。
提起这些事,人们啧啧声四起,院里一阵乱哄哄。
又一盅酒下肚,二叔大声说:“我赵某人平生就怕一个人,怕毛主席,现在毛主席不在了,中国没人管我了!”
院子里一阵哗然,乞者听得心惊肉跳,看二叔言行之狂妄,他生气了,要不是看在长辈的份上,他真想上去扇他两个耳光。唉!他有些后悔,怎么会帮这么个老混水弄贷款。他扭头就走,回到家喝了半晚上闷酒。
酒喝得他头疼,像得了感冒一样,烟抽得他口干舌燥,咳嗽不停,肺门呼呼直响,像患了气管炎一般。唯有和亲戚们打牌下棋掀牛九,玩得倒是痛快。
和实实在在的农民在一起,心里会很踏实,他们没有虛情假意,也不会尔虞我诈,尽管在那纯朴当中夹带着点俗气和浅薄,甚至掺和着些许愚昧与低级趣味,可是你想一想,一个整日与黄土地为伍,为了家人的生活,辛勤耕耘,一个长斯与大自然为伴,为了解决温饱与大自然抗争的人,他们会时刻有高雅的言谈和翩翩的风度吗?会有时髦潇洒吗?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痛痛快快活一回人,无论飞黄腾达或者贫困潦倒,都不会失去对生活的坚定信念和做人的原则,活着就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死也要有尊严地去死。决不像狗一样活,更不像禽兽一样毫无人性。
乞者慢慢忘记了烦恼,郁闷的心情也随着大家过年的气氛好转了,他开始和家人一起着手糊灯笼了。
农村的正月十五是热闹的,尤其在小城一带,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每年过年要从腊月二十三一直过到农历的二月二龙抬头。而正月十五则是重头戏,各家各户该祭拜的都祭拜了,该走动的亲戚都走动了,该串的门都串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剩下的时间和精力就是准备过十五。动作麻利的人早早就策划了,各姓人家由大掌柜的牵头,商量自家的节目,一般都是扭秧歌、踩高跷、耍狮子、跑旱船、舞龙灯,图的是痛快和喜庆,盼的是来年的吉利和日子红红火火。大型的节目则要由村长出面和各家商议,比如搭台唱戏,秧歌队代表全村到乡上和进城里表演。而最热闹,参与人数最多的则是正月十五元宵夜的赏灯笼猜灯谜活动,这晚,全村全乡全县全省全国都一样,万家灯火。村上这晚各家各户打出自家糊制的灯笼在村头集会,特点是每个灯笼上都挂着一条谜语,持灯人手里有奖品,谁猜中奖给谁。乡亲们这天晚上兴致极高,各家都有制谜能手和猜谜高手。
乞者这次赶上最热闹的一次,村头搭了彩门,楹联他一看就知道是舅舅的墨迹。
上联是:出谜制谜试问我笔底下文墨怎样下联是:打虎射虎还看你拳头上功夫如何天还没黑,就有性急的娃娃们打着游灯招摇过村,这些娃娃们喊着叫着,一帮接一帮。游灯是比较简单的,给娃娃们打上过瘾玩。大人也借此出去试探虚实,娃娃们游上一两圈,看了各家的灯后回家向大人报告情况,对各家各户的灯笼描述一番,大人心里就大概有个谱,估计自家的灯笼今年是否能拔头筹。
好灯笼则要等到天黑才打出来,样式千奇百怪,有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十二生肖。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把村头映照得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一晚上,直到最后一条谜被猜中方肯撒灯。
谜面不止一条,猜中一条再挂一条。奖品也从以前的手帕、牙刷、铅笔、本子换成了收音机、电饭锅,甚至还有MP3播放器。
好谜中字谜偏多,这和当地民俗中的崇文尚武风气有关。小城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传说中的伏羲诞生于此,就成了中华民族的发源地,小城人家祖祖辈辈都恪守古训,老实做人,诚实做文学武是传统,文盲很少,提起毛笔人人都能写,不识字是耻辱的事。知书达理,睦邻友好成了亘古不变的风气。所以,大凡小城人家,家家户户都有笔墨纸砚,闲时练书法成了许多人的爱好。写毛笔字一般除了诗词就是对联。大人教孩子写,总是先简后繁,复杂的字就拆成几部分讲,有的就编成了顺口溜,玩拆字游戏。比如:“点横竖撇捺,你说是个啥?”这样时间长了就逐渐形成了猜字谜的习惯。
乞者当然是猜谜高手,尤其是这些天来了兴趣,他猜中的谜有:
拖欠工资的现象少一点,再少一点[打一字]
云南昆明双日游[打一字]
浦东开发区内一律拆迁[打一字]吕后篡位[打一字]
琵琶二胡箫,齐奏龙船调[打甘肃地名三]
土木结构[打中国城市名一]
全家盼天亮[打中华民族三]
这是他和乡亲们过得最开心、最热闹的一个元宵夜。
唯一让他心里不高兴的是他带来的六瓶五粮液酒没人喝,也没人动,甚至没人看一眼。最让他难堪的是父亲非要让他把酒带回去,“一瓶五粮液的钱够买我和你妈一年的口粮。”父亲吊着脸说。他说既然拿来了怎么再往回带,重重的咋上车嘛。
父亲说那我不管,反正你拿走,看你咋处理,要不就给你二叔送去,你们都是不吃五谷的人么。”
没办法,他只能在晚上悄悄地把酒一瓶一瓶藏,最后两瓶暂时塞进炕眼门里,结果忘了取,母亲烧炕时把一瓶弄破,蓝色的火苗蹿出,燎掉了母亲的眉毛,气得父亲骂他在城里吃喝嫖赌染上臊气,害人来了。
一个人把吃喝嫖赌当做人生的快乐与享受,甚至作为人生的目标,那他只能活他的一辈子或者只能活半辈子,这样的人自甘堕落,无所谓父母和祖先,无所谓子孙后代,无所谓民族和祖国,无所谓善与恶、美与丑,最后像一具行尸走肉而不齿于人类。
乞者过年来的所有愉快和欢乐,让父亲一句话骂光了。母亲前额上的一点白发和眉毛烧光了,所有来看母亲的人都责怪他,数落他,叫他脸上无光,叫他威风扫地。
亲戚们和父亲一起商量,说讲个迷信,要查“冲气”。大家马上动手,用红纸剪了许多小人,拿上红纸小人沿院子、大门口和路边撒,后面用火烧,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查‘冲气’,查‘冲气’,哪里来的哪里去!”一边反复念一边围着他转圈圈,折腾了大半天。把乞者气得发抖,好像他是妖魔鬼怪,仿佛他是不祥之物,一怒之下,他把剩下的酒找出来朝大门口的石阶上摔去。
乞者心里愤愤难平,一边摔一边骂:“乡里人,老封建,土包子,老迷信……”就在他举起第四瓶酒要砸时,二叔刚好赶到,一把抓住乞者的手,问儿啊,咋啦?把假酒买下了?”乞者冷笑,还要摔,二叔牢牢抓住说:“儿啊,想幵些,这年头假货满天飞,假的就假的,摔了多可惜,我拿去放在乡上应承人,要么放在商店卖给别人,啊?你先消消气,多大个事。”
乞者“唉”了一声,松了手,他心里嘲笑二叔自私贪婪和无知,他瞪着二叔说:“这酒真真的,你想喝就拿去,你闻,这么香的味道,能是假的?”
二叔撅着鼻子像狗熊嗅蜂窝一样在地上的酒迹里闻着,发现碎玻璃瓶底里还有些酒,就捡起来,仰起脖子把倒进臭嘴里,要不是担心玻璃片划伤舌头,二叔都想把瓶底子舔了。看那熊样,乞者心里暗骂:“土豹子。”
酒的香味和家里的嘈杂声引来好多看热闹的人,乞者怒目而视,嘴里叨叨:“哼!一帮老土,没见过世面。”
二叔一手提一瓶酒像拎手榴弹一样进了院,还没进屋就大声嚷嚷:“嫂子,我看你来了!”
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父亲镇定自若,在家门口像看猴子一样瞅着二叔,看他能耍什么把戏。二叔硬着头皮挤进去,所有人不理不睬他,都捂着鼻子以防被那臭嘴熏了。
二叔厚着脸皮凑到炕跟前,问躺在炕上的他嫂子:“听说你给烧下了,不要紧吧,想开些,火烧财门开,今年你就交好运了。”那虚情假意听得人脚后跟发痒。
母亲没吭声,甚至没看二叔一眼。二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说话没人搭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有两瓶五粮液酒在手,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没有白来。二叔拎着两瓶酒仓皇出门,生怕被夺下。没人留,没人拦,干脆就没人理,二叔心里感觉良好,撒腿就跑。
父亲冷冷地看着二叔溜走,嘴上说:“你要砸就全都砸了,给了他不如给了狗。”
乞者连忙劝父亲声音小一点,父亲说当着他的面我也骂,他干了多少缺德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咱们家的人哪个没叫他欺负过,叫他日弄过。”
父亲的话引来屋里所有人对二叔的斥责和谩骂。打二叔进门,小姑姑就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人走了,小姑姑的眼里还噙着泪花。
看见小姑姑的泪眼,父亲怒火中烧,身子气得颤抖着,对乞者说:“你那畜生二叔,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为了讨好区委主任,借着搞计划生育的名义,把你的小姑姑哄到区委主任的房子,关进了里屋,那主任把你小姑姑压在床上,要不是你小姑气大,险遭毒手。
就这么个丧天良的东西,居然和你能尿到一个壶里,他把你叫儿,你都认。”父亲老泪满面,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认头牲口做二叔都比认他强!”
乞者心里震颤,他怎么都想不到二叔还干过这么缺德的事,马上后悔把酒给了他,真不如像父亲说的全砸了。乞者看着小姑姑,心里难过,心里难受,觉得自己和那位主任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父亲抓起旱烟锅,一边装烟一边接着说你那二叔,从小就好吃懒做笨得很,上算数课用十个手指头扳着数一二三四五,数到十以后就不会数了,最后把鞋脱了,添上脚指头才数十三十四十五,结果那臭鞋臭脚把半个教室熏得没人坐。”说到这里,父亲才冷冷地笑了笑,他点上烟,慢慢地抽着。
父亲的话也让满屋里的人笑了,母亲笑得直咳嗽,把小姑姑拉到身边一起笑,笑声越来越大,从屋里飞出,满院子都是笑的回声。
谜底:1.贡;2.能;3.汇;4.倍;
5.民乐、合作、舟曲;
6.桂林;7.满、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