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夜空里回响,他仿佛听见那熟悉的怪声音由远而近,和自己的声音融在一起,产生了共鸣,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内心世界……他站起身来,没有管身上的泥和水,也没有擦泪脸。他把那一摞钱揣进怀里,就像揣了一颗定心丸,心里很踏实。乞者忽然觉得一股正气迅速传遍全身,感觉自己力大无比,他叉开两腿,挺直腰板,伸出双臂于空中握紧拳头,像一座雕像一样,顶天立地站着。
雨雪说停就停,夜空被雾笼罩,明亮的灯光把雾映照的五彩缤纷,让深夜里奔波的人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有了一丝好心情。
乞者迈开大步朝前走,走着走着就激动得扭起了秧歌,他旁若无人,扯开嗓门吼起了秦腔:“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汪……”
路边一个小卖部的小老板把小平头从小玻璃窗探出来,看着他笑,显然也是一个秦腔好家。他喜气洋洋走过来,朝铺子里张望,发现了二锅头酒,他激动不已,要了瓷瓶的,拔开瓶盖,给小老板倒了半杯,端起酒瓶和小老板碰了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美,看得小老板目瞪口呆,大声喝彩:好酒量!
他缓了一口气,又灌了一气酒。他热血沸腾,把碗放进背袋里,让小老板给酒瓶系上绳,绑在他的棍上,他扛起棍子,摇头晃脑,大摇大摆往前走去。
小老板害怕了,生怕他再返回来闹腾,赶紧关窗关门打了烊。
乞者把剩下的半瓶酒灌进肚里,不一会就控制不住自己,任凭两只脚信步带他走,无论是去天堂,或是去地狱,说不定还能带他去一个好地方……
乞者由半醒半醉到迷迷糊糊,最后到哪里了他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好像强大无比,刀枪不入了,好多汽车都被他给撞翻了,吓得司机们纷纷躲避,所有的汽车往两旁让开,给他腾出了一条宽展的路。这是一条金灿灿的路,走在上面舒服极了。他得意洋洋,迈开两腿朝前走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伟人,检阅着千军万马。那路自动往他身后移,叫他走得很轻巧,路越移越快,他快步如飞,最后他风驰电掣般往路的尽头飞去。
路没有了,他停留在空中。
他盘腿坐在空中,在恍惚中朝下看,看见满街的人都在乞讨,都把手伸得长长的,有讨官的,有求财的,有追名的,有逐利的,有要饭的……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也混在人堆里伸着手。
“那就是我么,怎么我想什么他就做什么,难道是什么力量把我的灵魂和我的肉体分开了吗?”他这样想,他想看个究竟。
他要什么?他搞不清楚,他不缺什么,又好像很缺,缺得很多。他钻到人群里问:“我缺什么,我到底缺什么!”没人理他。他随着人流往前走,他左顾右盼,发现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前面的人开始拥挤,有人掉下去了,先掉下去的摔疼了屁股,爬起来又掺到里头继续往前挤,后掉下去的就摔断了胳膊腿,一瘸一拐爬着往前挪,最后掉下去的就再也起不来了。他亲眼看着前面的人接二连三往下掉,那凄惨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后面的人继续往前拥,他夹在当中,身不由己,被人推到最前面。他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再往前的路已经窄得像扁担一般,而且又虚又软,像他这样的人是无法站在上面的。
他凭着自己的想象力推测:这好像是把地球掏空了,人站在地心向四面八方看到的景象,地球的外壳像一个巨大的网,笼罩着这里的一切。
他犹豫不定,他不敢贸然向前。
“你走不走啊,不走让开!”后面的人把他搡到一边,那人上前对着空灵处大声喊:“我要当官!”
乞者发现那人喊话时的声波居然能看见,声波五颜六色散发出去,在网里融化后又反射回来,聚焦到那人耳边,那人伸长了脖子,仔细用耳朵聆听。乞者隐约听见是先把脸皮抹下来再说。”那人做了。
后面一位喊:“我要好多钱!”空灵处的回声是:“用你的身体来换,你愿意吗。”
接下一位问:“我要个博士学位证书。”回声是:“满世界都是大学,你去上不就得到了吗?”这人说:“哪要上到猴年马月,我想马上得到。”回声说:“那你去找制作假证件的人吧。”
有一个加塞儿的问:“请告诉我下一期彩票的中奖号码。”回声说我若知道的话还能轮上你吗!”
又一个问:“如何白吃白喝白穿白戴?”回声是:“放下你的人格和尊严去试试。”
后面的人争先恐后问开了:
“我要一辆高级轿车。”
“我要一个情人。”
“我要两个情人,一个是蓝眼睛的。”
“我想把女儿嫁给西亚首富。”
……
回声突然大了:“你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想不劳而获,你们要吃、要穿、要房子、要女人,我都能给你们,可你们吃一望二,得陇望蜀,胃口越来越大,欲望越来越强,居然要官要钱要名要利要情人!你们想要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范围,你们得去太空试一试。”
忽然,回声问:“那个右手持棍,左手执碗,头戴花翎的人,你站了半天了,怎么不见你张口啊!”
乞者回答:“他们要的我都有,我是来看热闹的。”
回声“哇”的一声,说你居然在这充满极大诱惑力的地方看热闹,哈哈,少见!你就不想要点啥吗?”
“我想要的是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乞者说的很绕口。
回声明白,说:“你想要的老天爷早让你父母给你了,是你自己把它弄丢了,还是自己去找吧。”
“我还能找回来吗?”乞者想知道。
“那就全看你有没有那个恒心了。”回声说完,携大网扬长而去。
乞者只觉得耳边一股强风掠过,一股凉气袭来。
他惊醒了挣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花坛的矮围墙上面,花坛里边的喷水头正在喷水,水形成一道弧线向他扫射而来,洒在了他身上,冰凉冰凉的。
他立刻翻身下来,身上已经湿了好大一片,一个喷嚏打出来,惊了周围所有晨练的人。他从人们看他的目光里感觉到,人们注意他有好长时间了,恐怕是他的这身打扮才没人敢碰他。
他揉着眼睛,有两个保洁员站在他面前怒目而视,一个大声问:“是你把水龙头打开的?”
“我没有啊!”
另一个说:“神经病,不是你是谁!”
他见口气不对,脚底板抹油——溜了。
乞者又回忆着刚才梦幻里的事,只能想起大概的轮廓,好像大家都在要什么。
“要什么呢?”他寻思着。
轰轰隆隆一阵推土机的声音传来,他闻声望去,又一片地被征用了他佩服这家开发商的眼光,将来一定能大赚。
赚谁的呢?乞者想起在银行工作时一位老同事退休前说过的话:“开发商向制造商要,制造商向供货商要,供货商向零售商要,零售商向消费者要,最后由消费者掏腰包。消费者又向谁要呢?
乞者不愿想这些泼烦事,他还是回想着梦里的事情,好像是地球在说话,说得很沉重,这满世界的人都是乞者,都在伸手要,当官的在要,为吏的在要,经商的在要,强盗小偷也在要,各行各业都在要,最后把手伸向大自然,伸向地球。难道地球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地球上到底需要多少人呢?中国应该保持多少人口才能和自然保持平衡,才能和国情相符合,才能建立起一个既稳定又繁荣的和谐社会呢?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方面来了。现在人私欲膨胀,人人都要发财,对大自然过量开发,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人人都要住100平方米,13亿人如何放得下!
乞者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微不足道,这个世界有他没他都无所谓。他感到累,尤其自昨晚喝醉后就一直没有吃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响,他把裤腰带又往紧里勒了一扣。
他想吃清汤牛肉面,想用热汤把身子暧一暧。
从所有人的目光里看出,他必须端上碗蹲在路边去吃,大家才能相安无事。跑堂的伙计对他说你不要进去,我给你端出来,你要个啥的?”
他点头答广细的,汤多些。”
他捞起又细又长的面顾不上细嚼就往肚子里吞,因为饿了。小时候吃饭也是这个样子,放学回到家就围着锅台,等母亲舀饭。因为日子紧,家里常吃一锅子面,母亲总是先给爷爷们舀,再给娃娃们舀,舀最稠的,然后给父亲和叔叔们舀,也是舀稠的,最后在剩下的清汤寡水里母亲撒上一把苞谷面,放一把苦苦菜,等熬熟后舀上自己喝。
每次他都是第一个吃完,由于还没吃饱,就从锅底舀母亲的汤饭,味道不好吃,他问,母亲说她爱吃连汤带水的。而每次五爷爷都端着碗回到厨房,把自己碗里的饭倒进锅里,搅匀后再盛上端走。
这会他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哪里是爱吃连汤带水的,五爷爷又为啥悄悄把饭倒进锅里。因为穷,因为一大家子人都要张口吃饭,都要伸手穿衣,而这一切都要由母亲来操持,无米之炊,无布缝衣,只能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老人要养,天经地义;孩子要供,责无旁贷;父辈们要干活出力,必须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才能支撑这个家。母亲认为自己是家里的闲人,就该吃稀。饿痩了母亲,难为了母亲。
想到这里,他的嗓子哽咽,鼻子一酸,眼泪就流进了碗里。他大口大口喝着汤,想把眼泪再咽进肚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记得母亲最爱吃锅盔,可那时的日子太穷,烙不起,一年里只有逢年过节和麦子丰收时才烙锅盔。现在家里白面摞成了堆,母亲却没有了吃锅盔的牙齿。
母亲耗尽了自己,可怜的母亲。
乞者泪如泉涌,他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儿子,一个混账,本来应该守在母亲跟前,服侍母亲安度晚年的,可现在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整日里蹲在马路边装疯卖傻,还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看破了红尘,哼!真是像花子说的吃饱了撑的。乞者忽然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来得太快太突然,他觉得吃牛肉面都是一种奢侈,他把碗的汤喝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