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者控制不住自行车，感觉像是开飞机一般，车头老是摆个不停，父亲坐着难受，说还是推上走吧。父亲跳下自行车，他也下来，父子二人走着回家。
路上，父亲斥责二叔：“好端端的他就要折腾，你说怪不怪，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要办大学，八字还没一撇，就先给自己封了个副校长。唉，也不知道是那个睁眼瞎让你二叔当了官。”父亲又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也帮了他，要不是你给他帮着弄到贷款，他也不会那么嚣张。你小心叫他把你扯进去！”
他问是什么让父亲对二叔这么有陈见。父亲只是摇头，或是叹气：“唉，说起来话长着呢。”
到家了，娘和亲戚们问及，父亲说暂时放下了。大家放心了，娘招呼说，下饺子。
一大家子人，香香地吃了一顿荠荠菜肉馅饺子。
亲戚们要走，留不不住，乞者从包里取出些钱，叫母亲分给大家，说是给娃娃们买衣服用品。
送走亲戚，父亲打开蜂窝煤炉的盖子，取出茶罐、茶盅、茶叶筒和冰糖盒，开始煮罐罐茶。
乞者把剩下的钱让母亲收起，父亲制止，说：“以前你拿回来的都在柜子里锁着呢，我和你妈一分都没动。”父亲把他瞪了一眼说你给你弟弟的钱，他一分都不要，也在柜子里放着呢，你抽空拿走。”
乞者心里很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父亲用手掰着冰糖块，说：“人到没办法的时候才用钱呢，我们还没有到没办法的时候，以前那么穷的日子都扛过来了，何况现在。再说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担心你，担心你会出事！你二叔那样的人，你都敢给他贷款，你就不怕他胡来，把钱败光？”
父亲叫母亲打开柜子让他看。他极力阻拦，但母亲是听父亲的，很坚决地打开柜子，就在他想抓住母亲的手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母亲的那双老手，他惊了：手很粗，骨结大，右手的食指用碎布缠着，手伸不直，手背上血管和青筋突起。那是一双因常年操劳过度而变粗变硬的手，一个当儿子的居然才发现！乞者的心里一阵疼痛，他把母亲的手捂在怀里，母亲就是用这双手和父亲一起支撑着这个家，把他和弟妹拉扯大，养育他们成人，代价除了这双手就是驼了的脊背、累弯了的腰。他的眼眶湿了，他看着母亲的脸，心中愧疚。他发现母亲看他时的眼神，好像看不清楚，“难道眼花了？”他问，母亲说：“有好些年了，习惯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这才好好地看着母亲，人很痩，个子像是缩了，虽然没有了原来的美貌，但依旧精神，脸上除了有母亲的慈祥还有老人的和善。
乞者擦干眼泪，想着前面发生的事，他问父亲为啥和二叔闹僵？看样子积怨已久。
父亲把煮好的茶倒进小茶盅里，再给茶罐子里加上凉水，放在炉火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想了好半天才开口说来话就长了，1965年，你二叔十四岁，那时候刚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大家才从艰难中熬出来，都还穷，接着一场暴雨，南河水猛涨，漫过了堤岸，把咱东泉庄淹了，你二姑姑就是为救你二叔让水淹死的。那时你才两岁多，你妈抱着你发愁，一家人咋个活法！幸亏政府搭救及时，也幸亏你五爷爷有工作，虽说每月只有40多元钱的工资，他一直接济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你二叔经常厚着脸皮问你五爷爷要钱。有一回，你五爷爷把在单位上会餐时打给他的那份红烧肉端来，在咱们家的大锅里炖了满满一大锅红烧肉炖洋芋，把大家都叫来吃，长辈有你的爷爷奶奶，有我三叔三婶，就是你的三爷三奶，还有我五叔，就是你的五爷爷。”
父亲说着，拉住了母亲的手，显得特别激动，继续说：“也不知道是那红烧肉香还是你妈的手艺好，那一顿饭把我们全家人吃得直流眼泪，我把碗舔了又舔，那一顿饭恐怕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了！”
父亲扯住袖子擦了眼泪，又过去替母亲擦了。这个动作让乞者心里一颤，鼻子发酸，他赶紧掏出卫生纸捂住鼻子。
停了好一会，父亲继续说：“吃完饭，大家都高高兴兴说着笑着，你二叔当着大家的面问你五爷爷要5毛钱，当时所有的长辈都制止，可你二叔硬是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你五爷爷面有难色，说确实没有钱。你五爷爷说：‘在你们几个娃娃里，你是要钱最多的，小娃娃乱花钱会把心花野的。’可你二叔把脸一变，说：‘你不给就不给，少教训人，我还轮不上你这个外姓人教训！’话一出口，我们全家人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当时把我们全都听愣了，先是震惊，后是愤怒！把你大爷爷气得一口气噎在嗓子眼，手抖嘴颤说不出话，所有在场的长辈心上就像是被毒刀戳了一样，你三爷爷气得破口大骂，刚才吃进去的一下子就吐出来了。我当时就像是遭了雷轰，怒不可遏，冲过去照你二叔那张驴脸上就是两个巴掌，把他一脚踏出家门。我返身回来，你五爷爷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你大爷爷刚刚缓过气来就对你三爷爷说：“老三，是哪个烂舌头的给这驴孙子嚼的舌根，嗯！你给我弄清楚，把这个没心没肺的绑了来。’说完，一把抱住你五爷爷失声痛哭。我们知情的人都跪在你五爷爷跟前，把不知情的娃娃们都吓哭了。你五爷爷多大的肚量，多好的人，他把我们拉起来，反倒劝大家。”
父亲再次擦了眼泪，说：“从那一回起，你二叔就对我结下了仇。结仇就结吧，我不在乎。让人气愤的是，‘文革’开始后，听说老红军老革命吃香，他居然又厚着脸皮要你五爷爷做他的后台，打着你二爷爷是老红军的旗号，要当造反派的头头。你二叔就是这么一个不害臊的赖皮。”
五爷爷是外姓？他还是头回听说，他问父亲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伤心的往事不想提起，原先是怕你们年幼无知，怕你们也像你二叔一样另待你五爷爷，再就是我们打心眼里就没把你五爷爷当外人，所以就一直没给你说，这一忘就是几十年。唉，你要是想听的话，我就给你讲，听了应该对你有好处。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这话我只说一遍，是条狗都能记住，你怎么样在你自己，我只讲一遍。”
父亲慢慢讲起了五爷爷和家里的往事：
“我的爷爷辈有兄弟两个，我爷爷有两儿一女，我二爷爷有两个儿子。按照家规和排序，我爷爷的两个儿子排行老大、老二，我二爷爷的两个儿子排行老三、老四。我的父亲是老大，其他人我把他们分别叫二爸、三叔、四叔和姑姑。”
“那个时候的小城是个啥样子，我不会形容，你去问你舅舅，反正一家子几口人怎么都养活不过，痩得皮包骨，饿得肚贴肠是一点都不夸张。”
“1935年，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一支红色的队伍经过小城，他们给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老百姓带来了希望。”
“他们就是红军的二十五路军。我爷爷和我二爷爷商量，各把自己的老二送去当红军，与其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不如跟了红军有个指望。”
“就这样，我二爸和四叔连夜跟上红军走了，红军当时很困难，他们硬给我们家留下了半袋苞谷面、半袋黄豆和2块银元。当时我们一家人感动坏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国民党和土匪见了老百姓不是抢就是打，说抓人就抓人，谁把咱乡人当人看。我爷爷把那2块银元一直揣在怀里，直到解放。”
“这一年，我出生了，取名叫红生，意思是盼望红军能给我们带来生的希望。家里面有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父母和姐姐，还有我二爷爷、二奶奶和我三叔，当时我姑姑出嫁了。”
“我爸和我三叔跟着各自的父亲给地主扛长工，打短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后来我三叔在城里找了一份差事，认识了一个国民党的军爷。三叔听了军爷的话，把那2块银元偷去赌博，赢了5块后又悄悄放回2块，可他放的时候没有细想，我爷爷发现那2块银元不是原来的，就找二爷爷问，二爷爷马上想到三叔。叫来一问，三叔支支吾吾挨了两巴掌才说了真话，但只说赢了2块。他到他藏钱的地方把那5块银元拿上仔细辨认，凭他的小聪明把2块四川造的拿回去交了。”
“我二爷家的麻烦也就从这剩下的3块银元开始了。”
“我三叔有了这3块银元，就请那军爷喝酒。”
“军爷是河南人。1941年，在战乱年代领着妹子往西北逃荒，半路上让西撤的伪军拉去当苦力，兄妹二人相依相随到了小城。他知道自己居无定所，有了今日没明日，怕连累了妹子，他看三叔人老实，家又在当地，就动了心思，把半醉的三叔连哄带骗推进了屋里，后把他的妹子搡进了三叔怀里，把门从外面一锁走了。三叔糊里糊涂睡了一个晚上，就和那军爷的妹子好上了。几个月后，那妹子找上门来，说她怀上三叔的娃，哭着闹着，死活不走。”
“二爷爷没有办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不得不认下了这门亲。那女人从此就和三叔缠在一起，翻过年生了一个女娃，气得二爷爷大病一场。”
“军爷的目的达到了，随军转移时对三叔说，那几块银元是他故意输给三叔的，只望三叔能理解他一个当哥的苦心，对他妹子好一点。临走时说，这都是让日本鬼子害的。”
“三叔把剩下的2块银元交给他父亲，一家人相依为命过日子，两年后三叔和三婶又生下一个女娃，就是你的小姑姑。”
“再说我二爸和四叔，他们跟着红军走了以后，两人开始一直在一起，但在泾川县的四坡村打了大仗后两人就走散了。我四叔人胆小，没经过战场，人家打仗，让他干别的，他太困乏了，就钻到一堆苞谷秆里睡觉，等他醒来才发现仗打完了，人早都走光了。他心急如焚，打听红军的消息，自己去追。唉，没出过门的娃走错了方向，他从六盘山的西面往北走到宁夏去了。他又饥饿又心慌，半路上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马帮，给人家拉骡子喂马，干杂活混口饭吃。这一干就是半年多，四叔一面打工，一面打听红军的消息，他听说红军到了陕北，就想投奔去。可当时封锁得很严密，四叔就一直给人家干活，由于四叔识几个字，会算数，给帮主当了伙计。”
“那年月兵荒马乱做生意难，他们只能从宁夏经小城到陇南，贩运些碧口的茶叶和盐官镇的砖盐。1938年，四叔路过小城，回家来了一趟，当时把大家高兴坏了！可一问他没有当成红军，父辈们心里凉透了，拿了人家的钱和粮，半路上却当了逃兵，这以后咋活人吗？！二爷爷把心一横，叫四叔走人。那一天，全家人哭成一片，只能用眼泪给四叔送行。”
“四叔掏出他这两年攒的5块银元留下，说：如果谁再遇上红军，就把这5块银元赔给人家。说完，在院当中磕了三个响头，就大步走了。”
“我爷爷当时劝二爷爷，说娃也是无奈，娃的人还是硬梆着呢，以后回来还是要认下。”
“1943年的一天，马帮遇上了国民党兵来抢，枪一响，四叔就地趴下，帮主却被打中了心口。兵匪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光，留下了伙计和几匹骡马。四叔和伙计们驮着帮主的尸体到了宁夏，回到帮主的家，给帮主送了葬。”
“四叔帮忙料理完后事要走，却被帮主的婆娘看上，这婆娘想方设法不让他走，又是哭来又是求，求四叔留下来照顾她孤儿寡母，照管生意。四叔经不起缠磨，就留下来帮着做小本生意。那婆娘比四叔大四岁。后来帮主老家来人强抢走了娃和一些家产，剩下的摊子就由四叔和那女人惨淡经营。”
“直到1950年四叔才和那女人完了婚。1952年，我四叔领着四婶和个刚满一岁的男娃回来了，那个男娃就是你的二叔。”
“四叔不管干啥都低着头，当年的一觉睡成了他的千古之恨！1960年大饥荒，四叔把能吃的都留给父母妻儿，自己则清汤寡水地凑合，人浮肿，不到半年就过世了。过世时只有四十二岁，在弥留之际，他只求二位老人把他和他的女人要在咱家的坟园里。”
“四婶送走了四叔，也无心再活，加上没吃的，于百日之后留下九岁的娃和省吃俭用攒下的10块银元，闭上了她熬红了的、流干了泪的双眼。”
“二爷爷二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时硬是哭不出泪来。三叔要收留九岁的侄儿，二爷爷把那10块银元交到三叔手中，语重心长地做了交代。从此，三叔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二叔，你的两个小姑姑像对亲弟弟一样对你二叔，你的二姑姑就是为救落水的你二叔而死的。其他人都对你二叔这个孤儿倍加爱护，结果，把他给惯坏了，狗惯成熊了。”
父亲一拳砸在桌上说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让河水淹死算了，免得到现在害人。”父亲握成拳的手慢慢展开，按在桌面上，难过地说可惜了，可惜了我的大妹妹，一个黄花闺女为救这么个坏反东西，搭上了一条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