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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天见到陆霞以后,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过来吻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这使极为敏感的她立刻觉察到有什么不对了。

“你怎么啦?”

“没怎么啊。”

她脸色一沉,不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工作室,站在画架前盯着那上面的一幅草稿凝神思索起来,手里转动着一支铅笔,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的样子。我跟在她身后,茫然地呆立着,在我看来那幅画稿不过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而已。

她说∶“你站我后边我都画不出来了。”

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摆错了位置的衣帽架,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支撑着一套Boss牌高级西装,那是在洛杉矶一家服装店清仓大甩卖时半价买来的。我悻悻地走出去,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又走回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手乱翻。是一本台湾人写的专谈人生感悟的随笔集,早晨醒过来一睁眼看见窗外一片绿叶,啊!那不就是禅么之类的。

“你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我抬头看看,陆霞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画架,好象声音根本就不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发觉自己紧捏着书页,声带发紧,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和守林谈网站的事。”

“噢,”还是没动。隔了一会儿,“谈到很晚吧?”

“没有。九点多就回家了。”

“是吗?那你夫人高兴了吧?”

“咳,无所谓什么高兴不高兴……”

“那么早回去,还不对你亲热点儿。”

“她呀……”

“你现在不觉得对你夫人感到内疚吗?”

敢情她想到我老婆那儿去了!——咳!这倒使我一下轻松起来。我健步走过去,伸手要抓她。

她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防御性地举起两只手,说∶“别碰我!”

“碰的就是你!”说着我一把将她拽过来。

“脏!”

“什么脏?

“你脏。“

“我说过了,”我低声道,“我和她早就没有夫妻生活了。”

“爱有没有。恶心!”

“我喜欢你现在这种样子。”

“哪种样子?”

“吃醋。”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吃醋呢!”

说完猛地推开我,滋溜一下跑出画室。我跟在她后面追了出去。我们在客厅里兜着圈子,她一边跑一边抓起所有的物件砸我,这种忘乎所以的行动使她兴奋起来,我猜如果她能把沙发举起来也会砸向我的。最后是一只陶罐飞了过来,陶罐里插着的孔雀翎毛在空中纷纷飘散,仿佛是陶罐张开的翅膀。我朝旁边一闪,身后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哇塞!什么呀?”她叫道。

“大醋缸碎了。”

“你才是大醋缸呢!”她喘着气大笑起来。“陈年老醋!”

“这下高兴了吧?”

“本来就没不高兴!”

“是吗?那是我不高兴来着。”

“你凭什么不高兴?”

“我、我、我凭我没不高兴却反而说我不高兴而又不能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也得说你高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什么?”

“没什么。拉丁文。”

“瞧你那傻样儿!”

她平静了下来,走过去收拾陶罐的碎片。我一根一根拾起地下的孔雀翎。

“你别管了。”她说,“上一天班多累啊!我来弄。”

“你也别弄了。咱们到外边吃饭去。”

“在家里吃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冲我一笑,说∶“你看我够疯的吧?怕不怕?”

“怕?哪儿的话!好玩儿。”

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厨房里陆霞乒呤乓啷炒菜的声音,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画面傻看时,突然对自己刚才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感到一阵羞耻——不,还不仅仅是刚才的,包括对书丽红、对唐玲玲、对以前其他一些有过关系的女孩儿的一幕幕细节,全都涌了出来。我怎么是这个操行啊?无耻、懦弱、下贱、没皮没脸、赖哩吧唧……过去上小学时老师给我写的“操行评语”可不是这样的啊,虽然也有“胆子较小”“自由散漫”的话,但总的来说还是“踏实肯干、表里如一”“认真负责、助人为乐”之类的嘛!长大了,也没太辜负老师同学家长的期望,混得还可以嘛!虽然始终未脱离低级趣味,也算得上是个有教养有自尊心的人嘛!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相当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人嘛!怎么在关键时刻总是冒出那样一些下三烂的举动和言辞呢?……“哎呀别想了别想了!恶心恶心!”我在心里这么念叨着,不由自主地拼命摇脑袋、咧嘴、挤眼睛,甚至竟发出了“啊,啊”的短促声音,好象这样就能把羞耻感从我身上抖搂掉似的……

“你干嘛哪?”突然听到陆霞的声音,她正站在客厅门口惊奇地看着我。

“啊?没事儿……”

“演傻子呢还是犯癫间啊?”

“甲状腺机能亢进二尖瓣狭窄脚气手气缺心眼儿心脏搭桥名人过气儿拉屎攥拳头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五分钟没注意,这人废了!”

陆霞牢牢吸引住了我。自从租了这套房子以后,我发现自己突然对外边的“饭局”不感兴趣了,到歌厅去“耍”的劲头也没了。有几次王胖子和守林他们约我,我正好跟陆霞在一起,因此不管他们怎么“威逼利诱”我也不去。守林在电话里不怀好意地损我说“怎么着?纯洁啦?戒啦?跟坏人划清界限啦?你没病吧?!”我听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只要我呆在这间房子里,哪怕像个衣帽架似的戳在不碍事的地方,静悄悄地看着陆霞画画,也觉得是种享受。因为办公室离得近,有时候我中午也忍不住往这儿跑,一块儿吃一顿简单的午饭,像根儿钉子似的钉在座椅上不愿离开,或者像条疯狗一样狂吠着做爱,直到秘书小庄打电话满世界找我,才不得不赶回公司去。有一次在公寓楼门口突然撞上了大学同学周子奇,我还没开口,先来了个大红脸,紧张得几乎失态。好不容易摆脱开饶舌的他,一路小跑着往公司赶时,我心里一惊,想∶我的妈,这不就是“包二奶”嘛!

我不知道陆霞对这种关系怎么想?她几乎从未主动问过有关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我自己说过一些,她总是沉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也是提纲携领式的概括,而不是追问。像今天这样跟我耍小脾气,还是第一次,收场也出乎意料地简易。这倒反而使我觉得对不起她。我有何德何能,把一个这么乖、这么年纪轻轻又这么聪明漂亮的小姑娘儿变成了“二奶”呢!

陆霞做的菜并不好吃,甚至可以说她基本上不会做饭,但我还是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地喊香。我在这儿存了各种酒,说因为今天高兴喝二锅头吧!其实是想借着辛辣的酒味儿把难吃的饭菜咽下去。

“你不爱吃这个吗?”陆霞夹起一块烧得黑不呲咧的小牛排,问我。

“爱吃,爱吃。”

“那你吃呀!”

那还是我在附近的超级市场里精挑细选给她买来的上好的进口牛排。不知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被她给烧成这个样子!咬不动、嚼不烂、一股腥膻味儿还齁儿辣齁儿咸。我让那块肉在口腔里转了两圈儿,一咬牙一瞪眼,生给吞了下去,然后赶紧灌酒。

陆霞一看,高兴地说∶“这么爱吃啊?”立刻又夹了一块放在我盘子里。

“够了够了,”我说,“挺珍贵的,你吃吧!”

“不,我不爱吃。这是专门给你做的,你不吃我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呢?你不爱吃,难道我就爱吃吗?

“不要这样嘛,小同志。”我说,“那就留着下顿吃吧。实话告诉你我还真舍不得一下吃光呢。”

“小气鬼!不就是几块牛排吗?还老板呢!”

“蜜罐儿里泡大的孩子们哪,你们不知道哇!我们老同志都是在艰苦的环境里长大的,买斤棒子面儿都得要粮票啊!吃牛羊肉?那你得改信伊斯兰教成了回民才有希望。你们小时候玩儿的什么?电子游戏机。我们老同志呢?撒尿和泥球儿!我家境还算可以的,有多少大款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捡煤核儿、卖废纸勉强活下来才有了今天的!容易吗?”

“My god(上帝)!你说的这套跟我爸说的一模一样!”

“是吗?”一不留神又忆苦思甜了。

“我爸一说这个,我和我姐姐就假装痛不欲生,嚎啕大哭,非把我爸爸哭急了不可。”

“你们这俩坏丫头!”

“那你说怎么办?他老说这些烦不烦哪?这就叫代沟。”

“我跟你可没代沟啊,咱们是一代人。”

“哟?……好好好,一代人一代人。”

“你笑什么?”

“笑都不行啊?我要是嚎啕大哭你更该跟我急了吧?”

看着陆霞这副调皮的样子,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一种昂奋的欢悦、舒服得全身都麻痹了似的幸福感、像清明时节的细雨一样纷纷而下的甜蜜滋味——这样的心情,已经从我身上消失了许多年了。陆霞是一扇门,通过她,我又恍然回到了朝气勃勃、能爱能恨的青年时代。在我看来,这比什么都宝贵。

吃完饭后,陆霞要我陪她出去散散步。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黑得比过去早了些,凉风习习,正是北京最宜人的季节。我们走进附近的一个公园,我紧紧握着陆霞的手,好象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无踪了似的。公园里飘散着池水和树木的味道,外面公路上车辆的声音变得很远。曲径通幽,在松墙和灌木丛的阴影下,隐藏着一对对男女……

也许是四周静宓的环境对我产生了说不清的蠱惑,也许是酒力被风一吹发散了出来,我突然说道∶

“陆霞,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什么事?”

“我……我还有一个女朋友。”

我感到她和我交叉握着的手指忽然一紧,又一下子松了下来。一秒钟后,我明白我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大错误。

“什么样的女朋友?”她问。

我咬着牙,不说话。但明明白白地知道已经太晚了。

“说话呀!”

“其实……其实我不喜欢她……”

“认识多长时间了?”

“没多长,几个月。”

“现在还有来往吗?”

“基本上没有了。”

每句话一说出口来立刻觉得愚蠢,但话赶话就这么突噜出来了。我真觉得自己是个苯蛋!

她沉默着。我感觉她的手指动了一下,要抽出去。于是我死死地把它攥紧。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昨天和她见面了?”

“没有。”

“真没有吗?”

“真的。”

“真的吗?”

“真没有。”

停了一下。

“你是先认识的她还是先认识的我?”

“先认识的她。”

“哼!”

“我发誓!”

又不说话了。我们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一棵榆树下停住,背过双手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盯了好久好久,然后慢慢仰起下巴,后脑勺顶着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陆霞……”

“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花……”

“我不花。”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主动告诉你就说明我知道错了。”

她动了动头,目光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实话——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说:“上帝作证,我是真爱你!”

黑暗中,她的眼睛里有像太空深处的星星那样的亮光倐然闪动了一下,那是一丝风吹动了乌云使晴空隐隐显露的迹象。我不失时机地捕捉到了这样的信息,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史辉,”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说。“你要是连我都骗,那可太没良心了!”

“我绝对不会骗你的,绝对不会!”

她的身体凉沁沁的,已经是秋天了。我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庆幸自己如此轻易地逃过了一关。是啊,这么乖的孩子,我可不能没良心!

走进国际俱乐部饭店的大堂,王胖子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朝后一仰,撩起右腿搭在沙发扶手上,那条从洛杉矶Rodeo名店街上定做的名贵西装裤的裤管和价值900多美元的铁狮东尼牌意大利皮鞋像标本一样悬浮在空中。他四下睃巡了一圈儿,直溜溜地举起右臂向我身后的方向“啪”的一下打了一个脆响的“榧子”,嘴里叫了一声“嗷儿——!”我扭过头去看看,那边坐着几个电影明星。

“哟,那不是那谁……吗?”我说。

“他们老来这儿。我遇见好多回了。”

“你认识?”

“我?不认识他们丫的。”

“那你跟他们打什么招呼?”

“我叫服务员呢!”

唐玲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种笑里带着轻蔑和嘲讽。

也许唐玲玲在金融界真算是个人物吧,最近以来,王胖子三番五次跟我说要请唐玲玲吃饭。我了解他,虽然他的财富像生育高峰期的人口一样多得过剩,虽然他的挥金如土比宝玉撕扇子逗晴雯一笑还邪乎,但是对不重要的人,从来不花一分钱(他就从没专门请我吃过一顿饭)。所以,他想请唐玲玲吃饭的热情,就像一个指标,标志着唐玲玲在某个领域里的重要性。唐玲玲呢,根本就看不起他,觉得他张牙舞爪,来历不明,和自己不是一个档次的。谈到王胖子时,她基本上不说别的,只是擤鼻涕似的发出一声“哼!”,好像要给“嗤之以鼻”这句成语做出一个形象的注解似的。最可气的是,有一次居然流露出替我惋惜的意思,说“唉,你怎么成天和这种人在一块儿混啊?你不觉得孤独吗?”惹得我火冒三丈。

所以当我终于决定将王胖子的邀请转告唐玲玲时,我是准备好了七条理由来说服唐玲玲同意的。没想到还没等我把理由说出来,她就暧昧不明地笑了笑,用宽大为怀的口气答应下了。这也太爽快了嘛!爽快得反倒使我心里不舒服起来——为了给我个面子,她收起对王胖子的嫌恶,奋不顾身地走向一场无聊透顶的海鲜大餐,连一句埋怨的话都不说!相形之下,我显得多么可怜啊!我煞费苦心地维持着和王胖子的关系,以至于明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情愿,也得哀求她勉力为之。唐玲玲的问题问得好——我为什么要和王胖子这种人在一块儿混呢?说真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不是经常和财主们一起吃饭喝酒唱歌洗澡的话,自己也会慢慢变成了财主呢?或者也许是除掉他们,我也就没什么朋友了吧?而王胖子想要请客的对象,却是我的太太。在王胖子那些数不清的饭局里,我从头到尾都是个陪客。我之所以能成为陪客,倒也没什么奥秘,只不过是因为我也总是用汤姆·杰克逊先生的钱大大方方地请他们吃喝玩乐而已。而每当报帐的时候,我却要声嘶力竭地向汤姆解释这些钱是怎么花的。

“嘿,瞧吧,”汤姆会用菲兹杰拉德般的讽刺语调说,“单是洗澡就花了这么多钱!这些钱都可以用来盖一座澡堂子了!难道那些人的家里都没有浴室吗?你能不能先弄清楚哪些人家里有浴缸再决定请谁吃饭?要不然你一次性地给他们装上一套淋浴喷头也行,那也比每次吃完饭都得花钱洗澡划得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洗澡真能这么赚钱的话,那咱们还卖什么他妈的鼠标啊,干脆就在北京经营澡堂子算了!你说呢?”

点了饮料以后,王胖子说热,站起来把西装上衣脱掉了。娟子在旁边接过了衣服,待他重新坐下,娟子很自然地将一只手放在他抖动了一下正要抬起来的腿上,那条腿又顽强地抬了两下,娟子的小手竟像磨盘一样把它压住了。我饶有兴味地直瞪着那里看,心里不停地替王胖子加油:“抬呀!再抬呀!倒瞧瞧咱们谁的力气大?”

王胖子中学没有念完就辍学进了街道副食店当售货员,卖豆腐。以后又调到一家食品加工厂,还是和豆腐相关。他人机灵,嘴甜,手脚勤快,所以没几年就成了全厂最年轻的车间主任(那家街道工厂共有两个车间)。这时,北京的外国留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外汇券”在黑市上成了抢手货。王胖子每天一磨完豆腐,骑上车就奔了“八大学院”。他精心画制了一张真假难辨的学生证,贴上照片,进校门如入无人之境,和留学生交上了朋友,倒换“外汇券”。那时的王胖子年轻、英俊,剃着光头,浑身腱子肉,一点也不胖。语言学院的美国留学生艾丽丝一见到他就疯了。艾丽丝本来是和“无名画会”的一位“地下艺术家”好着的,那位艺术家吸引艾丽丝的是他的贫穷、孤愤、持不同政见、体制外和艺术才华。但王胖子却完全另类,他那黢青的头皮、单眼皮的细长三角眼、粗鲁的举止和野兽一般狂暴的本能,弄得艾丽丝神魂颠倒。她觉得王胖子才是她所要寻找的真正的中国人,王胖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精神气质,正是在西方高度物质化的文明里早已丧失了的——野蛮洪荒、原始未开化、旺盛的生命力、诡异怪诞的想象、直指事物本质的直觉能力,等等等等。她抱着崇高的献身热情毫不犹豫地嫁给了王胖子。

这件事当时在语言学院很有名,连刚果和博茨瓦纳的同学都知道了,那段时间在上中文会话课的时候,同学们不论练习什么会话,都非和“豆腐”扯上关系不可:“老李,近来工作很忙吧?听说今年公社的豆腐大丰收啊!”或者:“你毕业以后打算做什么?”“我也想去磨豆腐,因为我还没找到对象呢。”“别着急,慢慢来!俗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个津巴布韦的同学甚至在试卷上都生硬地嵌入了“豆腐”二字,比如用“欢天喜地”造句——“在舞会上,我们欢天喜地的吃豆腐。”

给艾丽丝上课的中国老师尤其不能理解,直到艾丽丝已经带着王胖子飞了美国,他还是不信这事儿是真的。艾丽丝的同班同学、一个叫大谷的日本男生是这么向那位老师解释的:“之所以他们爱上,可能是因为艾丽丝不太会说中文,做豆腐的也不会说英文,所以,误会了。但,美丽的误会。”

王胖子就这么着从车间主任突然变成了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一位新移民、受法律保护的美国人的丈夫。王胖子告诉我,刚到美国的那段日子他过得非常开心,一点不适应的感觉都没有。为了养家,艾丽丝四处奔波找工作;王胖子呢,却组织起一个“华人合唱团”!在圣路易斯,当时有两件事在华人社区几乎尽人皆知,给他们寂寞的侨居生活平添了几分情趣。一件是当地一个开餐馆的广东老头儿,看上了来美国演出的浙江歌舞团里一个跳舞的小姑娘,他从美国一路追到杭州,把这小姑娘给娶回来了。结果这家餐馆生意好得不得了,人们纷纷前来用餐,为的就是看看这个小姑娘,因为她每天都站在收银台后面收银。另一件,如果谁还没有听过“华人合唱团”的演唱,那他至少也得去听一次,因为在演唱会上他就百分之百可以见到大名鼎鼎的王胖子了。各种有关王胖子的流言在四处传播,那可绝对不只“豆腐”一个品种。每个人都想把自己想象中的王胖子与真人加以比照印证,何况门票还是免费的呢!

有一个时期合唱团相当活跃,还开着车去过中西部的好几个城市,在各个大学的中国学生联谊会和当地华人社区举办演唱会。那时我刚到美国,什么都新鲜,就在芝加哥的一个华人小教堂里,看了一场他们的演出。合唱团一共有13位歌手,那真是男女老幼什么样儿的都有,演唱时13个人各唱各的,声音根本拢不到一块儿,单就这点来说,倒是满有个性的合唱团。我记得那天演唱的曲目有:《毛主席呀派人来》《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社员都是向阳花》《幸福不是毛毛雨》,男生四重唱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见》、歌剧《茶花女》选段(“青春像一只小鸟儿……”)、《费加罗咏叹调》。当时我和王胖子根本不认识。多年后王胖子告诉我,唱《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领唱的那位男高音就是他。不过我完全没有印象。

艾丽斯在美国没有大学学位,所以找工作不太容易。但是她毫无怨言地支持丈夫从事这项非营利的高尚事业。王胖子脾气不大好,尤其是在合唱团内部产生了矛盾、他倍受攻击以后,心情更加恶劣,据说打了老婆好几次,但艾丽斯从不报警。这样的婚姻维持了一年还多一点。

刚才在吃鲍鱼的时候,王胖子对唐玲玲说,是他提出来的离婚。他说他和艾丽斯之间的问题主要是“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其他的没什么。“艾丽斯脑袋有病。”他说,“美国人好多脑袋都有病。因为他们的社会有问题,精神空虚。不过,一般都以为美国女的厉害,东方女的温柔。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儿!美国女人才叫老实呢,爱情至上,简单。所以从这点儿上来说我一直都认为艾丽斯真是个好人。”

离婚以后,王胖子本来是想回国看看、散散心的,结果他一到北京就再也不想回美国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的财,据说他回北京的头三年还在卖西瓜、倒101生发水、当过穴头。甚至还有说他卖过豆腐的,这可能是把他的履历给搞混了。总之,他当穴头的时候开的是一辆“长江”牌挂斗摩托车,得仨人一起推着跑才能点着火儿。然后这人就没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在干什么?两年以后,他开着一辆被劈成两瓣儿运过来、到了中国再重新焊在一起的走私豪华“凌治”车,重现江湖。时间大概是1994年。没过多久,凌治换成了崭新的奔驰500,司机戴着白手套,同时负责王胖子的安全。

那两年不少人成了王胖子的仇人,或者应该说,是王胖子成了他们的仇人。许多人扬言要把王胖子给灭了,更多的人说想打丫挺的,据说还有个人出一万块钱要王胖子一条腿。不过局外人搞不清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结的仇。

到我认识王胖子的时候,这些都已经成了历史。王胖子早已又结了婚,生了儿子。他的仇人们一部分已和他握手言合,至少在表面上都挺亲热;另一部分就消失了。他现在胸怀全世界,足迹遍全球,具有国际视野和专业知识,对他所投资的行业了如指掌。比如刚才吃饭时,他一边给唐玲玲夹蟹黄豆腐,一边和她讨论的,就全是“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联邦储备银行”和格林斯潘,连唐玲玲都对他的某些见解表示赞同。

我是在光华长安大厦地下一层的一个酒吧和他认识的。那时我身负美国杰克逊新技术有限公司“总裁”的重任,刚刚回到北京。不知是些什么人组织了一个“海龟”俱乐部,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在那个酒吧聚会。所谓“海龟”指的是从海外归来的人。听说那种聚会上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很多,她们当中虽然没有几个是“海龟”,却是想来“钓金龟”、傍大款的。所以我也闻风而去了。我在那儿没钓到美人鱼,倒钓上来个王胖子。

饭店大堂里的水晶吊灯发出柔和的光线,钢琴的声音好像要配合这光线的柔和度似的,始终保持着天鹅绒般的轻响。王胖子一边抽着雪茄烟,一边和唐玲玲谈起亚洲金融风暴、纳斯达克指数和WTO。王胖子的话引起了唐玲玲的兴趣,她从爱答不理,渐渐变成主动发问,并且开始长篇大论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娟子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认真倾听着两个人的发言,看上去就像一个会议速记员,如果手里有纸和笔的话,保证会一字不漏地把发言纪录下来的那种角色。我愣愣地看着娟子,觉得自己也在变成速记员。

“你去美国去对了。史辉出去出去错了。”

突然听到王胖子这样说。我转过眼睛迷惑地看看他。

“怎么说呢?”唐玲玲问道。

“他出去干嘛去了?纯粹是读死书死读书去了。文学这玩艺儿我还不了解?我在美国也搞过艺术,结果怎么样?扯淡!纯粹瞎耽误功夫!等现在他悟过来了,也晚了!机会全过去了,浑水已经让人家蹚完了,你现在想上这水里去捞什么,那可捞不着喽!”

我咽了一口吐沫,太阳穴开始跳。

唐玲玲说:“当初他也可以接着搞研究。在美国的大学里找个教职也挺不错的。”

“那都是二流人才干的事儿。在美国当个教授当到60岁,拿个10万年薪,到头儿了吧?写诗当作家的更惨,得上餐馆端盘子养活自己,对不对?这您比我清楚。在唐朝,诗写好了能当部长,所以一流人才都玩儿命写诗。现在呢?如果你在求职信上说你会写诗,连个正经的工作都不好找,公司人事主管一看写诗的就觉得你不正常,不敢要。一个社会,利益在哪儿,人才就跟着往哪儿跑。今儿写诗能获利,那咱今儿就写诗。说这‘利’明儿跑到房地产上去了,跑到律师事务所、证券市场、银行、电脑那儿去了,你瞧着吧,顶尖儿的人才呼啦一下就全都糊到那上边去了。社会就是这么发展进步的,古今中外,全都如此!”

唐玲玲说:“你说的只是物质的一面,但是人还有精神的一面,而且是更重要的一面,要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还得……”

“精神归教会管哪!你把它交给教会不就完了嘛!我在圣路易斯的时候,一帮说胶东话的韩国华侨每礼拜天都拉我去教会,想给我解决这档子事儿。我觉得这也挺好——甭管你多坏,只要信主全得救,一进教堂全是兄弟姊妹——反正你出了教堂再接着干坏事儿呗。哈哈哈哈……”

王胖子大笑起来,笑声震动着空气,在大堂中发出回音。邻座的几个客人扭头朝我们这边看。

我感到气愤。这气愤是双料的,不仅对王胖子的那一番话生气,同时也生自己的气,因为我意识到,我在内心深处居然认为他说得对。

“你最近参加成人教育补习班之类的了吧?”我说。

“嗯?”王胖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继续笑。

“连唐朝的事儿都知道了。”

笑容在王胖子脸上持续了五秒钟,然后凝固了。他动了动圆滚滚的肚子,看了我一眼,说:“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唐朝的事儿呢?”

“可以知道啊,我没说不行。”

王胖子顿了一下,说:“倒也是。像你这样儿的,即使不出去,一直在国内呆着,也不灵。唐朝的事儿你可能比我懂,可要讲怎么赚钱,那就差太远了。”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堆恶毒的狠话,它们簇拥在出口处争先恐后地往外挤,结果反而都卡在了那里。

娟子说:“史哥,要不要再添一杯咖啡?”

“添一杯吧,他特能喝咖啡。”唐玲玲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娟子说话。

“你呢?”娟子问她。

“我不要了。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

现在打住还来得及,我想。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是人家请我们吃饭,我为促成这件事态度还是相当积极的。而唐玲玲则严格要求自己克服困难做出了很大努力。一切都还顺利,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融洽的气氛。只要再坚持一会,今天就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可是越这么想,气越不打一处来,对自己越感到厌恶。

我说:“你说的这话倒没错儿。我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的。这不用说了。不单赚钱不如你,唱歌也不如你,更组织不了合唱团。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得是那材料才行,我哪是那个材料啊?要让我,非弄成一锅豆腐脑儿不可。”

王胖子真是个做大事的,深不可测。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不但没被激怒,脸上的愠色反而慢慢消失了,变成一副“君子不和小人治气”的模样,居高临下地说:“你呀,没有你说的那么笨,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

这两句话说得不紧不慢,心平气和,简直像知交之间推心置腹那样诚恳。可是它进到你的心里以后,就挥之不去了,放的时间越长,份量越重,越琢磨越觉得回味无穷。我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娟子说:“史哥,唐姐,周末我们要去怀柔,咱们一起去吧。我们有一个特好的地儿,吃住玩都特棒。好不好史哥?”

我说:“啊?!”

唐玲玲说:“我明天就出差了,以后吧。”

王胖子对着唐玲玲,说:“以后你们有时间了,咱们往远点儿去。北京周边已经没的玩儿了,只要有条山沟子,有点儿水,他就给你拦起来,就成风景区了,立个牌楼弄个门框,收费。”

唐玲玲拍了我胳膊一下,回答道:“他特懒,不爱动,哪儿都不去。”

我这才回过神儿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都是收费风景区啊!”

王胖子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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