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恶恶地过了好几天。到底过了几天,我也不知道,等到想要算一算的时候,已经算不清楚了,越算越乱,只好拉倒。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直没出过门,或者出去过一次在马路对面的小商店里买过牙膏卫生纸之类的东西,可是为确认这件事而满屋子寻找买来的牙膏卫生纸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吃的饭,反正饿了就去冰箱里抓吃的,直吃到除了冷冻室里还有几块硬梆梆的冻肉,整个冰箱空空如也。我打电话叫过几次外卖,不知为什么,每次点的都是炒腰花。我让餐馆里的人给我报菜名,我一边听着一边仔细挑选,可选来选去选的总是炒腰花,最后一次,我打开餐盒一看见炒腰花,立刻就吐了。
一个电话也没有,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电话的问题、线路的问题,我想,一定是打电话的人全都死绝了。在我幽闭的自囚生活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时刻,手机终于响了起来。
我拿着手机,好一会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回事?然后,我接通了电话。
“三哥,在哪儿呢?”话机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侉侉的东北口音。
“在家……”
“一个人吗?”
“对。”
“你老婆呢?”
“没在。”
“出差了吗?”
“你找谁呀?”
“就找你呀!”
“你是谁呀?”
“哈哈哈,别逗了,臭老公!我想你了!”
“你想我?”
“你晚上来不来?”
“上哪儿去呀?”
又是笑:“你说上哪儿啊?”
“我怎么知道上哪儿啊?”
“你真无情无义!前天晚上你来为什么不点我?”
“前天?点你?”
“别装了,丹丹都告诉我了,你还要带她出台呢。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啦?”
“你是歌厅的三陪小姐?”
“哟!你说话怎么那么那哈呀?你……你是三哥吗?”
“不是。”
“噢!打错了!”
我气得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连陆霞也一直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拨通了她公寓的电话,信号“嘟——嘟——”长时间地响着,没有人接。我又打她的手机,听到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不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呢?生病了?去逛商店?或者到外地去了?那也都应该开着手机啊!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嘛。对了,她的手机话费是划到杰克逊公司的帐上的,也许是新来的上海人已经把它停掉了。
我顺手拿起几天前脱下来放在沙发上就没动过的黑呢子大衣,牙没刷脸没洗,一下就窜出了门。
公寓大门的保安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我问他“有事吗?”他赶紧不好意思地掉过头去,大声喊道:“没有,先生!您走好!”
我在街上拦下了一辆计程车,钻进前座以后说了要去的地址。司机隔着防强盗防坏人的铁栏杆,用和大门保安一样的奇怪眼光看我,半天不动窝儿。“走啊!”我说。他说“是!走!您!”可还是不动。我问他“你不认识路吗?”他说认识,然后反问我:“您是艺术家?”“怎么啦?艺术家不拉?”“那不能够!客人全是上帝。走——起——!”
车开动了。我伸手把前方的后视镜掰过来,探头看了看。怪不得呢!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几乎满脸都是胡子,而且是连环画上张飞的那种虬髯——支支棱棱、曲里拐弯、又长又乱。头发像一篷荒草。面色苍白,瘦得腮都嘬进去了,眼睛显得格外大,但是黯淡无神。
“您?……”司机说。
“演员。”
“那?……”
“角色的需要。”
“咳——!我说瞧着您面熟呢!怎么瞧怎么像在哪儿见过。刚才我还真有点儿怵,您这样儿像劫道的,像刚从监狱里跑出来,偷了件大款的高级呢子大衣。您演什么?逃犯?匪兵甲?杀手?反正是反派吧?哎对您演强奸犯吗?要替身的话找我……”
我来到陆霞住的公寓。鉴于我这副尊容可能引起开电梯的恐慌,或者打110报警,我没坐电梯,噔噔噔顺着楼梯直爬到八层。呼哧带喘地掏出钥匙开锁,结果保险锁也锁住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拧了半天钥匙才算打开了,推门而入。
我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门——我走进来的是一所空房子啊!整个单元,客厅也好、卧房也好、画室(如果那就是陆霞的画室的话)也好,全都空空如也!沙发没了,茶几没了,King size的大床没了,写字台、书架、转椅、躺椅、台灯、餐厅桌椅都没了,明式夹头榫翘头案更没了。地下只留着一些纸片和空塑料袋,画室的墙上有油彩的痕迹。卫生间里的干花还在,洗手池旁扔着一把牙刷,毛已经弯曲歪倒了。我一个一个房间仔仔细细地寻找着,看看有没有陆霞留给我的字条?没有!根本没有!有字的纸张全是印刷品,唯一写有陆霞手迹的,就是那天的那张购物清单,并且已经撕碎了,我找到的那张碎片上只有香奈儿 柚子 面巾纸这样几个字。
我感到呼吸困难,迈不开腿,连站着都费劲。房间里没有一处可以坐的地方,我想了半天,只好来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可只坐了一会腿就麻了,我又换到浴缸的沿上,最后索性躺到了浴缸里——这是目前能摆出的最舒服的姿态了吧。
记得刚参加工作的一九八几年时,有一次到哈尔滨出差,我被两个看来毫不相干的小伙子卷进了一场纠纷里。我本来独自走在南岗的大街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从后面过来问我路,我当然不知道。这时走在我前面的另一个步行者回过头来回答他的问题。他们一边随着我走一边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把我搅和进来。具体的缘由和细节就不说了吧,总之他们之间谈起了一笔150块钱的交易,步行者要买骑车人手里的一副眼镜可是没带钱,骑车人就讥笑他吹牛根本出不起这个钱。步行者很愤怒,愤怒之下就向我借钱说他家就在旁边马上还我,我摇头,骑车人于是又拼命讥笑我也没钱。他们狠狠地刺激和打击我的虚荣心,我越听越来气竟真掏出150块钱给了步行者。步行者把那副破眼镜放在我手里让我觉得握有信物可以放心,然后说带我去他家拿钱还我。这时骑车人假装反悔了,推起自行车追着我们说不卖了想取回眼镜退钱。步行者死活不依。我们三人吵吵闹闹走进一座五层居民楼,上到最顶层时步行者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家。骑车人仍紧紧跟着纠缠要退钱,步行者连打带推哄他走,可他就是不走。步行者对我说了句“你等着,我先把他哄走”,然后转身就抽了骑车人一个大嘴巴。骑车人叫起来喊疼,可步行者毫不手软挥拳凿他的脑袋。骑车人经不住打开始退却了,步行者继续进攻,他们一个打、一个招架着退下了楼梯,大概直退到三、四层吧,步行者仍骂不绝口,“啪、啪”的抽打声在楼道里格外清脆响亮。随后,这一片声音突然静止了。就在这一刹那,我也一下明白上了当。我立刻连蹦带跳飞奔下楼,冲出楼门口——一片空旷,人和自行车全都杳无踪影了。看看自己手里的那副破眼镜,那就是电焊工用的平光镜,连一块五毛钱也不值!
此刻,我穿着呢子大衣躺在没有水的浴缸里,心情和十几年前我冲出楼门口时是一样的,只不过要强烈得多,也痛切得多!我的后脖梗子咯在浴缸的沿儿上,呼吸越发困难了,四肢绵软无力,心却像压舱石一样沉重。就在不久前,就是在这个浴缸里,我和陆霞还在热火朝天地做爱。那时这房间里充满了蒸腾的热气和陆霞的杀猪般的尖叫。浴缸里放满了清澈的热水,我们的躯体像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在水中邪恶地扭动着。水哗啦哗啦地响,不断地被荡出浴缸外,笼头里仍源源不断地喷出发烫的热水。陆霞一边叫一边掐我脖子,大喊“我要你!我要你!我离不开你!一辈子也离不开你了!你真棒!太棒了!”我被她激励得浑身是劲,啪、啪、啪,像鸭子一样拍打着水面……简直像三级片!
好了,打住!老兄,现在并不是进行性幻想的最佳时刻。现在,我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关闭记忆阀门,抑制利比多和荷尔蒙,试着使头脑转动起来,对眼前发生的事实进行理性分析。有的需要把零散的现象集中起来加以归纳,引申出一些合乎逻辑的结论;有的则要把结论进行演绎,以揭示事物的本质。让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和书本里解放出来吧,变成人民群众手中的有利武器!因为A=B;又B=C;所以A=C之类的。或者是正-反-合。否定之否定。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事情总是要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变化的,老子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在一定的条件下,矛盾的主要方面会发生转化,那么事物的性质也就改变了……这是辩证法的常识嘛,咱熟。可是,现在、目前、当下、眼面前儿的这点儿事,还他妈用得着什么高深的理论框架吗?我被丫骗啦!就这么简单!
我嚯地一下从浴缸里跳出来,三步两步走到客厅去打电话,可这时才发现连电话机都没了,墙壁上只有一个静悄悄的电话插孔。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陆霞父母家的电话。
“喂,你好!”一个老男人的声音,应该是陆霞的父亲。
“陆霞在吗?”我问。
“不在。”
“到哪儿去了?”
“你打……”他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那就是我正站在这里的公寓的电话。
“这个电话没人。”我说。
“那你打她手机。”
“关机了。”
“噢。你是谁呀?”
“她的一个朋友。”
“贵姓?”
“免贵姓史。”
“找她有什么事吗?”
“有点儿事要请教她。”
“她现在不住在这里了。”
“住在哪儿?”
“就是刚才我给你的那个电话,你可以晚一点再打打看。”
“这样啊?她最近几天没回家吗?”
“没有。你是石头吗?”
“石头?”
“小霞朋友多,我搞不清谁是谁。”
“我是她美院的同学。”
“你们一起准备考美院的吗?”
“准备考?我们上学的时候同学。”
“你也在美艺艺术学校学过啊?上当了吧?那种地方就是专门骗学生钱的,毕业证在社会上根本不承认嘛!你也找不着工作吧?一样!当时要进个英语业校都比美艺强。所以我劝小霞要有点志气,用用功,要考就考中央美院、工艺美院这种正经大学,不要去那种骗钱的学校混。要不就实际点,学个文秘、财会、烹饪、电脑什么的,容易就业。我和她妈妈都是工薪阶层,我又刚退休,没有能力老养着小霞。小霞这孩子是一等一的聪明,可从小就不爱学习,不用功,你们在一起要多帮助她,带着她一起上进。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呀?你老这样没个正业也不行吧……”
原来如此啊!
我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