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已经差了伙计去警察署报案，一切还是等警察来再说。”客栈掌柜说道。
“警察？”老二闻言蹙起眉，虽仅是一瞬便恢复了平静，但还是未能逃过裴子渊的眼睛。
一阵清亮的击掌声传来，伴着赞赏的声音，“说得好，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随即人群分开左右，一身着警察衣装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吴警长，您来了！”客栈掌柜擦着汗迎上前，无异于见到了救星。
吴警长望向裴子渊点了点头，刚要开口打招呼，被裴子渊暗地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吴警长也非愚钝之人，尽管他知道裴子渊来查白家案子的事，也认得裴子渊，但裴子渊显然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也是警察，因此吴警长硬是把问候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打量着站在屋子正中的人。
“这几位是？”
“那边的两位是死者的兄弟。”掌柜指着老二和老三解释，“至于刚才说话的这位和与他同行的姑娘，昨天与死者发生过一些摩擦，死者的兄弟怀疑他们是凶手。”
吴警长又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裴子渊不可能是凶手，但还是装作与裴子渊互不认识，“不想这位先生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我们才没杀他！”萧翎雨申辩道，“再说，你们可知道，裴子渊他是……”
“翎雨，我的事就别提了。”裴子渊打断萧翎雨，在她耳边低语道，“先别说，暂且看看他们耍何花样。”
“笑话，哪个杀人犯会自己承认？偷偷摸摸耳语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老三听不下去，插话进来反驳。
“官爷。”老二也上前一步道，“我们兄弟几人有事在身，不方便耽搁太久。”
吴警长冷眼看他，“这死者可是你们的兄弟，这样冷漠不太好吧？”
“是啊，二哥，不把大哥死因查清，我们不能离开。分明就是这两人杀了大哥，还在这里狡辩，定要还大哥公道。”
“你血口喷人，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废话！裴子渊，我们走。”萧翎雨说着，就要拉着裴子渊向外走。却被裴子渊拉了回来，“身为好百姓，我们有责任协助吴警长把案子调查清楚。”
“可我们要回上海去，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去做。”萧翎雨撇嘴道。
“不急，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解释。”裴子渊压低声音安抚着萧翎雨，“我们现在不宜离开，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走，且先住下来，等案子有了头绪再走也不迟，也许很快便可以解决。”
“可是……”萧翎雨咬唇看了看裴子渊，目光又扫过吴警长和那两兄弟，尽管心中焦急万分，也只得不再坚持。
“很好，我先将尸首带回警察署让法医查验，也会留警员把守在此，你们最好老实一点等待查清真相。”吴警长嘴上这样说，实则很放心，有裴子渊在此，相信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吴警长离开后，众人暂且散去，客栈掌柜和伙计本想清理抬走尸首后的房间，却被警员阻止，只得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那两兄弟中的老三，还是口中不满地骂骂咧咧，但也不情愿地被老二拉走。
萧翎雨在走廊中拽住正要离开的裴子渊，“为何要隐瞒身份？要是说出你也是警长，相信那吴警长定会立即放我们走。”
裴子渊飞快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四下望了望，这才小心地将萧翎雨拉进了一旁自己的房内，“此处人多嘴杂，说话注意些好。”
“你也说了，这里鱼龙混杂，并不安全。既然你已确认了我的身份，此事已了，为什么不尽快赶回上海，再查程万山去？”
裴子渊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吴警长认得我，之前在协助查案时，他曾见过我。但此情此景，如果你是吴警长，你会怎么想？我拿身份来压他，好像我们有心虚之嫌，借此逃脱责罚。眼下唯有等查清凶手，确定我们的清白再离开。”
“你尽管守着你那职业精神，但我可不想等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凶手离开这里！”
“其实我借此在这里停留，不仅因为此案，还另有原因。”见萧翎雨有些赌气，裴子渊转身在桌旁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不紧不慢地安慰，“你见了出事那兄弟三人，有何感觉？”
“就如你所说，怕是土匪强盗出身，不然还能怎样？”萧翎雨不解地问。
“那就是了，你好好想想看，当年你家被强盗洗劫，凭程万山的能力，就算加上他几个好友，也成不了杀人洗劫之事，说明确有匪类帮忙。且我找人打探过，这些年出手的你家遗留之物，多是由一伙土匪卖出。这附近活动的盗匪并不在少数，但我们正可以借此机会，从这伙盗匪身上探听些消息，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萧翎雨闻言瞪大眼睛，拿起水杯紧张地喝了两口，“你的意思是说，表面看我们是因这命案被留下，实则可以顺便调查我家的事？”
“不错。”
“可上海那边……”
“我留了人在程家密切守卫，有风吹草动会马上通知我。”裴子渊温和一笑，似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保证，不会耽搁太久。”
萧翎雨低头沉思片刻，才仰头深吸一口气道：“嗯，我相信你。”
“那好，趁着有时间，这几日也正好松一口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上街去。”
“上街？”萧翎雨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裴子渊并未立即作答，而是打量着萧翎雨。刚才在案发现场虽然匆忙，但他还是敏锐地注意到，萧翎雨换上了昨晚他拿去的女装。尽管算不上是华丽值钱的衣裳，可一件淡雅的碎花小夹袄，一袭薄棉裙，还是将萧翎雨的女儿娇态彻头彻尾地映衬了出来。再加上昨晚梳洗得柔顺的黑发此刻正披散在肩头，越发显得她俏丽动人，也难怪昨日土匪的老大，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女儿身，之前自己未免也太过大意了。
“对，去给你再买几套女装，如今你也没必要再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是光明正大恢复女儿身好了，否认被人误会起来更加不便。”
听裴子渊这样一说，萧翎雨也注意到裴子渊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脸颊微微一热，低垂下头道：“你注意到我换衣服了？”
“当然。”裴子渊微微一哂，稍作犹豫才开口道，“还是这模样更适合你。”
萧翎雨心念一动，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盯着脚尖。她含混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方才，你好像还叫我什么来着？”
“翎雨？”裴子渊反问，“哦，还是说，你更希望我称你本名白灵？”
萧翎雨飞快地摇摇头，“白灵早死于十几年前的大火之中，如今的我就是白管家的女儿萧翎雨，这名字也早就用习惯了。”
“那就是了，你既也直呼我的名字，我叫你翎雨也并无不妥。只是我想了想，姓氏源自父母，姓白抑或是姓萧，都需由你自己决定，因此我便省去了姓氏，只唤你名字。”
“嗯。”明白裴子渊是为她着想，不让她尴尬，这层认识让萧翎雨心中一暖。
裴子渊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快走吧，否则会误了卖早饭的时间。”
入夜，月明星稀，夜幕如洗。
裴子渊坐在桌边，却没有半分睡意。白天面对萧翎雨那信任的神情，他竟觉得心中有愧，自己虽然嘴上说得义正词严，理由也充分合理，可有那么一瞬，自己竟然在心底期盼这案子能慢些查清，若时间能在此停留片刻，萧翎雨也许才能暂离那些纷扰，让他二人这般轻松地相处些日子。裴子渊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查清真相乃是他职责所在，他怎能存有这样自私的想法？
他打开门走下楼，来到雅轩客栈后面的院子里，他需要借着夜晚的冷风，来吹醒自己的头脑。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裴子渊才走到后院，便闻听一阵吟诗声。眼下虽不是秋景，但这字字句句，却也被他吟出身在异乡的萧瑟。裴子渊感到颇有些意外，眼下局势动荡，早已废除科举制度，但仍有许多读书人隐匿在市井，可谁会在这时候于此吟诗？
他紧走几步上前查看，竟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坐于后院一块大石上，手举着酒杯，望月独思。
“好兴致，这样的深夜，在此饮酒读诗。”
听到裴子渊的声音，老二一愣，但旋即面色恢复了平静，只淡淡看了裴子渊一眼，又将目光掉转向一轮明月。
“不知这位兄弟家在何处，莫不是无家可归？否则为何会生出这番感慨？”
老二将酒杯凑到唇边饮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答道：“只是忽然失去兄弟，偶尔有此一叹罢了。”
“但你之前在客栈，见到兄弟尸首，倒丝毫看不到这般悲伤之情。”裴子渊笑言。
“我原本就是内敛之人，不愿将情绪现于人前，难道这也犯了王法？”
裴子渊不答，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尽管他口中这样说，可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上，裴子渊还是看到了些许他想隐藏起来的深意。裴子渊明白，他并未坦言，他吟这首诗的意味，绝不仅仅如此而已。
裴子渊也不再追问，而是径自在他身边坐下来，“一人独酌未免寂寞，不如两人闲谈。”
老二略显诧异地看着裴子渊，口气颇有些拒人千里，“我向来不喜欢与陌生人攀谈。”
“谈过就不算陌生人了。”裴子渊不以为意一笑，“不知怎么称呼？”
“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何必太过追究。”
“这样说也言之有理。我们家在上海，经商返回，途经此处。不知你们兄弟为何来这清水镇？又是何方人氏？”
老二终于将目光缓缓掉转向裴子渊，但脸上的神色却仍没有什么变化。他的手指抚着酒杯，淡淡答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两个不愿触及的秘密，你不是也没和我吐露真言吗？你与那姑娘既是经商归来，那么之前押送货物，就算你身手再好，也不可能只带一女子而无护卫在身旁。更何况，你们言谈举止间，从不谈论任何生意之事，又何来经商一说？”
老二说到这里，停下来顿了顿，见裴子渊并不气恼，倒有几分诧异，随即继续道：“至于我们，你也不必多问，萍水相逢，知道太多对你并没好处。”
“果然是聪明人。”裴子渊点头称赞，“不妨也让我来猜一猜你们几个人的身份。昨日我与你的两个兄弟过招，他们招式凌乱，一看便知并未接受过系统训练，而且言谈粗鲁，但你却不同。你心思缜密，喜怒不形于色，还饱读诗书，你虽没有拳脚功夫，可仔细看你握酒杯的手指上有握笔的茧子，这是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才会有的，这样的你，又为何会和那两个兄弟在一起？”
老二对裴子渊说出这番话似乎也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一声轻叹道：“眼下时局混乱，世上很多事往往身不由己，我等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沧海一粟罢了，能有个容身之处就已经很欣慰，还能要求些什么？”
裴子渊刚想继续追问，从前院跑过来一人，口中还叫嚷着，“二当家，兄弟们那边……”
“回去再说！”老二飞快地喝止住他。那人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裴子渊，收声沉默地点点头，又看了老二一眼，转身先走回了客房。
“我得回去了。”老二向裴子渊欠了欠身，起身也往客栈内走去。
裴子渊静坐在大石之上，也学着老二的样子抬头望月，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敏锐的光芒。
晨雾还未曾消散，空气里浮动着一层氤氲。
一声惨叫划破静谧，回响在雅轩客栈中，在大家都还在熟睡的清晨听起来格外清晰，惊飞了院子里的鸟儿，也惊动了客栈里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之后，包括裴子渊和萧翎雨在内的众人纷纷赶到喊叫声的来源。客栈的一个伙计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刚才的叫声就是他发出来的，他似乎是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东西，嘴还在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一摊刺目的鲜血，未干的血泊里俯趴着一个人，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但此刻已经扭曲得吓人。他的脸侧向一边，双眼向外凸出睁大，从眼睛、鼻、口、耳朵里，都涔涔流出血水，头上的血更是不断涌出，像是没有停歇一般。
“啊！”萧翎雨惊叫一声，躲到裴子渊身后，探出个头偷偷打量。虽然流血的尸首她不是第一次见，但她毕竟是女人，看到这血腥恐怖的场景，还是有些畏惧。
裴子渊皱起眉，打量着死者扭曲的面容，“这人我好像见过，他是……”
“山子！这不是山子吗？”
拨开人群，喊叫着冲出来的人竟是老三。紧跟在他身后来的，是老二和其他几个兄弟。经过裴子渊身边时，老二淡淡看了裴子渊一眼。裴子渊忽而想到，死的这人不正是昨晚到后院去叫走老二，唤他二当家那人？
“别动！”裴子渊喝止住就要上前翻动尸首的老三，“在警察署来人之前，谁都不能动尸首，不然会影响警察的查案。”
“去，快去叫吴警长来！”客栈掌柜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吼道。
“是谁？到底是谁杀了山子？谁和我们兄弟过不去？站出来给老子看看！”老三怒吼着，要不是老二和另一个兄弟从两边拉着他，他恐怕早冲上去一个个揪着人逼问了。但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
或许是短短两天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也或许是知道裴子渊在这里，不敢显得太过懈怠，这次吴警长来得很快，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带着几名警员赶到了雅轩客栈。
吴警长踱着步，围着尸首看了良久，才怀疑地道：“这人好端端的，难道会自己从楼上掉下来？”
“闻闻他们几人身上都是酒气，要是喝醉酒失足掉下来也不奇怪。”萧翎雨指着一旁的老二和老三，还有其他几个一伙的人说道。
“怎么又和他们有关系？”吴警长转身，蹙眉问。
“是我们的兄弟。”老二拉住刚要开口的老三，自己解释道。
“不对，这人是快死时才被推下来的。”久未开口的裴子渊忽然插话说道。他的话引来众人的侧目，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吴警长你可以看看，此人尸首脖颈处有淤紫的痕迹，且他面朝下跌落，分明是先被扼住脖子，才被从上面推下来。”
吴警长不敢懈怠，又仔细端详山子的尸首，果然如裴子渊所说。他向客栈掌柜道：“掌柜，你这里可有空房？”
“有是有的，不知警长大人您打算用来做什么？”
“既然裴……呃，这位先生说得如此肯定，我今日便要让法医在此验尸，希望这位先生每次都能说得准确无误。”
每次？裴子渊听闻吴警长的话语，露出一抹浅笑。看来上次老大被杀，法医验尸的结果应与他当日在现场分析的相差无几。
“好，好，小人这就去安排。”掌柜哈腰应道。
吴警长一扬手，向身后候命的警员道：“抬着尸首跟随掌柜去，找个房间让法医验尸，我就等在客栈大堂，验好之后速将结果拿来。至于其他人，谁都不许离开这客栈，我要在大堂进行讯问，静候传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