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什么信你一派胡言。”
长久的沉默后,她方动了动唇,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慕璟琛,像在极力掩饰心里的局促与不安。慕璟琛闻言,不过笑了一下:“我没理由骗你,得罪二叔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眸光深邃,声音淡淡:“二叔盯了富康多久,你该有所耳闻。我虽不与我父亲为伍,但是想以此整垮富康,也没那么容易。毒枭杰森涉险走私贩毒,被国际通缉,现在妄图诬告富康参与洗钱,是谁暗中指使,我不必说,你也可以猜到。”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脱口便是“不可能”,甚至完全没想过诸多可疑性。
她想起大概是好多年前了,香港尚未回归,面临九七大事,多少港人怀着惧怕的心理,或是移民,或是逃避。美国人本着继续以对待英殖民地的态度,与香港签订法案,称两方互惠互利,实则是压榨,是算计!
港岛派去的代表便是慕昶峰,那些天,她日日守着报纸新闻,妄图窥尽一切关于他的事情。
有同学笑话她,说:“算了吧,慕家与美国人多大的生意,怎么会去得罪他们!”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与之争辩:“不,他一定会照顾到全港利益,别忘了,九七将至,我们就是寻求保障,也轮不到美国人。”
这种感情很难用言语形容,说白了,更像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思考过程,不过是循着长期积累的经验,对一件事情迅速做出了判断。
就凭他是慕昶峰,他便值得信任!
他不见得品德高尚,但他一定不会触犯法律,与走私犯勾结!
慕璟琛笑意未褪,噙在嘴角的仍是大类嘲弄的表情:“请相信我,如非必要,我绝不会曝光你的身份——父亲做的糊涂事,他一人埋单就够了。如果你不信,可以亲自问我二叔,为保富康,我是不惜鱼死网破。”
简殊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这地步。
只能说自己所想太过简单,把盲目的崇拜当做信任,一次一次,输的遍体鳞伤。
她不知道是怎么离开慕璟琛的办公室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一路走到腿软,直到衣服勾在楼梯拐角,将她扯了一个趔趄,她才发现落荒之下,竟然忘了搭电梯。
泪,是再也忍不住了。
蹲在楼梯处,捂着脸哭泣。
偌大的公司,即使层的高度,鲜少有人走楼梯,倒给了她一个清净的场合,可以痛痛快快哭得干脆。
她曾经恨过简繁,因为习惯隐忍,总把感情藏得滴水不漏,所以至今都没跟妈妈抱怨过;甚至是最近遇到的事情,铺天盖地,快压得她喘不过去来,但人总要长大,总要离开避风港自觅安身之所,所以再苦再难,她也忍了,咽了,没有对慕昶峰提及一个字。
可是为什么,老天还要这样对她?
你能忍能抗,就要无限制地挑战限度;你不说不怨,就要接二连三地对你打击?
慕昶峰说过:“路是自己走的,凡事专注到位才能成功。”如此被她奉为座右铭的一句话,原来在现实的残忍下,竟也这样不堪一击……
还是下午时分,阳光砸过来,明明温热,可是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感官变得空乏,要将嘴唇狠狠咬住,方能感受那一寸的疼痛。
哭了多久也记不清了,时间概念变得混沌,与视线一样模糊。直到手包里传来嗡嗡的震动感,酥酥麻麻,她才颤着手指,将手机翻了出来。
是慕昶峰打来的。到马来西亚的当天便给她打了两通电话,每次挂断前都是一句“等我回来”……她吃吃地笑出声来,极尽嘲讽,好半响才将电话接通。因为哭过,声音有些发哑,慕昶峰显然是感觉到了,低声问她:“简殊,你声音不太对,不舒服?”
她目光生冷,紧紧握着手机,喉咙卡了东西一样,欲言难出:“走私犯杰森,马来西亚,杰森,MalaysiaJason……就是MJ对不对?”慕昶峰一怔,旋即问:“怎么突然问这些?”
她呵呵地笑了笑:“慕二少你公务缠身,就是去见MJ是吗?”
慕昶峰并未理会她的盘问,而是说:“简殊,是不是慕奇峰见过你?”
他叫的是兄长的名字,声音冷硬无情。她已经可以猜测,三年前的饭局,他第一次见面就会要了她,不过也是因为这三个字吧。
慕奇峰做过什么事情,她不知道,有所耳闻的也不尽光明。
但是慕昶峰,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对她而言,又何止是失望,更多的该是恨吧。
她吸了吸鼻子,望向楼梯间的窗子,目光迷离:“我想,我该叫你一声叔叔吧。”
每次若有所思的时候,简殊都会在心里偷偷哼唱一首歌,蔡国权的《童年》。
当年在大浪湾的游艇上,他半湿着头发,曾低声对她说:“很好听。”哝哝的几个字,噙在笑意里,叫她那么动心。但是她从未告诉过他,为什么会这样钟爱这首歌。
想起来,该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她问简繁爸爸在哪里,为什么她没有爸爸。当时简繁沉默了很久,才告诉她:“有的人,可能这辈子都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不爱你,不会认你,所以你也不必知道。就算只有妈妈一个,我也会给你最好的童年。”
她所拥有的,也正是那样孤独,却又被宠溺着的童年。就像歌词中唱的:夜已晚就赶紧做功课,但为何每次到夜都抄错。就似我大考的一天,样样题永远发现做错咗。惜光阴爸爸千遍教导,每日我听他只觉啰嗦……
那些应该无忧无虑的,时常抵触,又时常怀念的旧时光。
终于还是笑着挂断了电话,按下关机键,躲避瘟疫似的将手机丢进了包包里。
她没有回九龙行,也没有回施勋道,因为关机,连司机都联络不到她。只是一个人沿着街景乱逛,几乎绕了九龙半圈,直到走累了,方看向浅水湾的方向——她想,回家去吧,只要回家就好了;可是心里又怕,隔了这么久不见面不联络,现在又该要怎样面对简繁?
日暮低垂,霞光里红潮翻涌。
街上行人不断,正是下班的高峰,往来穿行,礼让而匆忙。
她确实不敢回家,也确实无家可归。兜转至夜幕铺开,华灯初上,一抬眼,满目荧光如白昼,是四季酒店临岸而立。
可是如若慕昶峰找她,酒店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她做过这一行,自然比旁人了解。她站在酒店门口迟疑,不想,会在四季酒店门口,遇见展聿恒。
世界真是小啊,南北相隔,兜兜转转的,还是能碰见。
他来港做新酒店的搭线事宜,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她,隔着不远的距离叫她的名字,说:“简殊,在这儿遇见你,真巧!”
她怔了一怔,笑得略显敷衍:“是啊,好巧。”
展聿恒看她面色不佳,于是问:“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她摇摇头,目光闪躲过去,听展聿恒又问:“慕先生呢,你们没有在一起?”
他不提还好,提起来更加她面色惨白,她想了想还是说:“你下榻四季酒店?能不能安排开一间房,别问原因我就不胜感激了。”
展聿恒稍作沉默,半响后,说了个“好”。
因为往来业务,展聿恒在酒店业颇具名望,不用证件也能帮她开一间商务套房,亲身将她送进房间,又遣走服务人员,他才蹙眉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方便说,我不会继续问,但是简殊,何必这样折腾自己?”
她靠窗而立,两手紧握,眸光始终低着,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展聿恒有些无奈,只好说:“既然你不愿说,就当我没问。现在去吃饭,好吗?”
简殊没有回答他,而是动了动唇,问:“当初,你叫我负责慕昶峰下榻的事情,是不是慕奇峰授意的?”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只在这时候,答案对她而言,才具毁灭性的伤害。果不其然,展聿恒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了,酒店早就取得慕氏投资,慕奇峰额外的条件就是做这一出戏,引慕昶峰下榻。但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
“不用说了,”简殊打断他,“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展聿恒看着她,眼神复杂,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套房,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转头道:“我叫housekeeping把晚餐送过来,照顾好自己。”就此关门而去。
剩下她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望向眼底夜色海景,渐渐氤氲一片。
她狠狠地闭上了眼,五指紧握,指甲嵌在****里,咯的生疼。可是还能再痛到哪里去呢?生父将她亲手推进火坑,要毁她一生……她要痛,还是要恨呢?
不多时,酒店的housekeeping按下门铃,送来晚餐。
她性喜甜辣,展聿恒大概知晓这点,才嘱咐安排泰式餐点。然香味扑鼻,胃里却是腥腥的恶心感,恨不得立马就要呕吐出来似的。
可她忽而觉得该恶心的,不是餐点,而应是她自己!
道德,伦理,舆论……还有什么是她尚未触及的,想到已然胸口闷闷,何况她确确实实全做了……三年前,三年后;与他在床上,在车子里;他抱着她,吻她,说爱她;她痴恋,沦陷……
在犯错前,有多少人是不自知的,为什么只有她,要被迫去做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事实上,她真的吐了,抚胃推开送餐的housekeeping,从他身侧挤出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浴室,对着马桶开始剧烈呕吐。
撕心裂肺一般的声音,惨不忍睹的浊物。
她想……就像是她自己吧,迟早要被世人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