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何时何地都不忘记逗乐,这就是石珍京。贤国扑哧笑了,带动了嘴边的肌肉。他是有多久没有笑容了呢?现在又重新开始拥有笑容了。
贤国转过珍京的身子,从背后抱着她。并排站着的两人透过阶梯边的玻璃墙,看着外面飘飞着的雨夹雪,站了许久许久。
“我们是不是很狡猾很坏啊?”
贤国转过脑袋低头看着珍京,珍京一副特别抱歉的表情,她是真心的。
“那边房间里妈妈正在努力地和病魔做斗争,我们却躲在这种地方接吻,想到这里就觉得很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妈妈知道的话也会为我们高兴的,活着的人们还是该好好活下去啊。”
“就算是一会儿也感觉很好了。我,非常自私地希望能让你幸福,而暂时没有想到妈妈。虽然你现在总是感到痛苦,但我也希望你能偶尔体会到幸福。”
“我知道,谢谢。”
贤国开心地笑了,温柔地吻了吻珍京的头顶。
就像珍京所说的,生和死,幸福和悲伤,担心和激动,不安和安心,就像是在同一个地方同时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是不可分离的一对。
你需要爱,非常诚恳的那种。像巧克力一样甜甜蜜蜜的爱情只是想象中的而已,这种爱情会让人感到很乏累。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得去病房了。”
在电梯前珍京劝了贤国。
但是……胡思乱想会把人推进死胡同的。
“多休息。如果你现在感到累的话,真的需要精神的时候就会崩溃的。”
“那今晚你帮我一下?”
“那我就帮你一下,不过也请你对你老婆温柔一点哦。”
贤国的脸随着电梯的门渐渐消失。
珍京回到病房的时候,闵教授的正睁开着眼睛看着窗外,好像想看外面的风景一样。珍京赶紧走到窗边。
“伯母,要拉开一下窗帘吗?”
闵教授点点头。
“可能会有一点冷。本来就有强冷空气。”
“现在就是把窗关实盖着被子呢。”
珍京把床调高一点,让闵教授半坐半躺着。然后在她腰下面垫了一个枕头,再把被子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儿,飘扬的雪花把窗帘打湿了。
“下了好大的雪啊。”
“现在哪里都冻僵了,人很容易滑倒。贤国要小心开车啊。”
“本来就是很谨慎的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闵教授和珍京看下雪看了很久。
“经常想起那个孩子。”
珍京回头看闵教授。她堵着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喘了上来。那一小口呼吸就决定着别人的生命,她似乎在感受着自己逐渐消亡的过程。
“是说看着相片的时候,我拍的相片。”
无论看了什么风景,照了什么相片都会想起我的儿子。
闵教授看着自己手里边的照片集。
阳春三月,她正在积极地准备着展览会。
儿子贤国一直希望照顾60岁闵嘉熙的后半生。
为了在数千家店中挑选出上好的作品呈现给人们看,她一直吃力地坚持着与病魔做斗争。
“以后给我的新媳妇儿说说吧。我照片的全部,都是关于我对我们国儿的模糊记忆。”
“伯母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啊。”
“是我抛弃了贤国。我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会自然而然地忘记他。但是没想到……某一天我恍然大悟。虽然时间过去了,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他。对于随着时间一点点长大的他,我经常想起。原来我是借对他的思念来看待这个世界,并通过照片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她连说这几句话都备显吃力。闵教授轻轻地干咳着,听着那一直干咳的声音就感觉像是要咳出血一般,她的病情已经变得极其严重。
珍京抚摸她的背,给她喝水,但无论怎么样,那严重的干咳都未曾减弱。
甚至到了痉挛的程度,直到叫医生过来进行应急措施,那痛苦的干咳才得到缓解。
那天晚上,闵教授吐出了差不多一铅皮桶的黑血。
时间无情地踏着规律的脚步,最后死亡便会不失毫厘地走来。
“珍京吓得不轻啊,我在的时候不要生病啊,难道一定要在那无辜的孩子面前吐血?把那纯真的孩子吓得魂飞魄散啊。”
睡着睡着接到电话便跑过来的贤国,脸色像积雪那般苍白。
待到闵教授的状态几乎稳定之后,贤国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装作责怪闵教授。
“分开了一个晚上,看不到她那安详睡觉的样子睡不着吧?”
“不是那样的。”
“什么不是啊?因为想她就说让她快点来,但是到底说了什么搞得那么慌乱呢?”
“没说什么。”
“说着说着那照片的故事又干咳起来了?不管怎么说,不能就只留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再怎么说有什么那么要紧的事情也不能不顾安全啊。”
“我的照片,我的眼。”
贤国用那瘦骨嶙峋的手紧握着相册,往下看。
“展览会的照片都要自己选吗?”
闵教授点头。她默默地把相册推放在前面,静静地说起了话。
“现在由你来做吧,这份工程。”
“我怎么做呢?展示作家想展示的作品应该由艺术家来办吧,而我是酒店老板啊。我不懂照片之类的,总得懂点皮毛才能做啊。”
“没事的。这些照片你喜欢的我也喜欢,别人也会喜欢的。”
闵教授看着贤国,开颜一笑。在那苍白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比在春天里那绚丽的花儿更加美丽。
“和你拍的没什么两样。”
“妈妈,什么呀?我连相机都没碰过。”
“是啊,这并不是谎话。我常常那样想,我在相机里留存的所有风景和人物,如果当时你也在我旁边的话,那么将会是怎样的情景。与其说我想用那四角框架拍出世间所有,不如说是我用你的眼睛记录着这一切。不是吗?我的照片,就如你一天天长大那样也在成长着。不管拍什么照片,我都通过你成长的眼光,并和‘你’一起看着这个世界,记录着这一切。”
所以如同钢铁蝴蝶般的母亲的照片,慢慢仔细观察的话,不管什么时候都那么诚恳和温暖吧?冷漠的外表下面其实有着一颗炙热的心吧?
贤国再也听不进去了。声音渐渐模糊,用心地开始翻阅起闵教授手里放下的那本相册来。
“国儿。”
贤国抬起头。
窗外的晚霞正红,侧脸沐浴在彩霞中的闵教授显得更加消瘦。在宽大的病服衬托下,枯瘦的脖子就如同那凋谢的花梗。
闵教授伸出了手,抓住了儿子的手,然后凝视着儿子认真地说道:
“手,并不是放的,是要抓住的。”
“知道。”
“你的手要抓住那个美好的她,把握好现在。”
“是。”
“现在,妈妈。想休息了,太累了。”
“嗯。我现在很好。妈妈,您好好休息。”
那个深夜,贤国就一个人站在病房,久久久久地看着沉睡的母亲。
闵教授在那三天后便去世了。
她视线模糊的眼里含着说不出的很多话,看着贤国,又看着珍京,扬起了那没有血色的嘴角,含笑而去。这是贤国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生前的样子。
在简朴而郑重的葬礼上,贤国的态度断然成为了人们的话题。
他用毅然而庄重的态度,给母亲办葬礼。
即便如此,贤国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甚至看起来有点绝情。
这便成为了那些喜欢八卦的人们口中的话题。
“天啊,听说到三虞祭(出殡后的第三次祭祀)为止,他一滴眼泪都没流下过。”
“就是啊。真是怪事吧?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在结婚宴上打退堂鼓,然后又去看那生病的亲生母亲,结果在葬礼上一次都没有痛哭过。不知道怎么说,要说他那是对自己太狠心吗?或者说他是无情的木石?”
“说是母亲,其实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吧。在别人面前大声痛苦才更奇怪,不是吗。”
“也是,所谓的情啊,对尹女士的才深吧,难道要对抛弃自己的那亲生母亲?抚养的情才是真的情吧。”
“近半年来,能得到抛弃了三十年的儿子的专诚看护,那也算是闵教授的福气咯。”
尽管人们在一个劲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他,但是贤国并不知道。事实上贤国身心极其疲惫,就连说伤心、痛苦和累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火化后,把母亲的骨灰盒安放在供奉堂,他背立着,一直用自己的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只是抚摸又抚摸罢了。
三虞祭结束后仍是如此。
是什么让他一直像是在捏着别人的手一样一直捏着拳头,又松开又捏着。
那个奇妙的动作只有在抓住了珍京的手之后才会停下。
一个半月后,之前参加闵教授葬礼的人们又再次聚集前来,是故人闵嘉熙49斋的日子。
“这么善良的人就这么走了。”
张会长在抱了抱儿子消瘦的肩膀后小声言道。
“是啊。”
贤国呆呆地看着躺在供奉堂里的生母的脸。
珍京一直抓着他的手,所以并没有感到很孤独。
一手拿着相机的她,用相机把对方拍下,这样的场面,成为了某人的相机取景框中的目标,而这也是她活着的唯一的痕迹。照片里的她正望着她的儿子。贤国长着和自己一样的眼睛。
“49斋结束了,现在要马上举行仪式吗?我看着亲家母很不好受,无所适从的样子。”
在回首尔路上的车里。一直神色紧张的尹女士先打开了话匣子。“是得这样才行啊,现在得接珍京回来,但是先得解决贤国母亲的展览会。”
闵教授的遗作展览会将从下周开始在高丽酒店的特别展览室里进行,届时将会展出闵教授生前挑选的50多幅作品。
“展览会肯定会大成功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啊?还是担心你们的婚礼吧。按照预定的话,你们早就结成婚了,这个春天贤泰的结婚宴也应该举行了。现在都是看贤泰的眼色行事啊。再说结婚怎么能延期呢,亲家那边现在慢慢开始抱怨了。”
“看来因为我们,贤泰或者弟妹受苦了啊。”
张会长“咳咳”干咳了两下,毫不掩藏地露出了不满意的神色。
“是我们故意推迟的吗?那是因为家里有事情才这样。如果连这个都不能理解的话,结成亲家的事情着实困难。”
“但是如果换个立场去思考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自己的女儿年纪也渐渐大了,订婚已经超过一年了,而且结婚宴还一直延期延期,会引来不好的传闻啊。也许是太过于担心才这样,所以请不要见怪。”
在妻子那婉转温柔的话语面前,张会长很难再表现出有什么不满,反倒是提高了干咳的声音,训斥了不在现场的贤泰。
“贤泰那小子,最近怎么不见滚来首尔?”
“是啊。春节的时候见他整天晃悠,都要横着走路了。”
“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认真做事还是在那里谈情说爱。和小儿子也不常见面,所以都不知道他的表现。你看我,还竟说了些没用的话。”
“我会转告贤泰,让他多多努力。请消消气吧。”
“天啊,是柳絮!妈妈,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