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693700000046

第46章 (3)

那时候,因为段祺瑞总理和他的帮闲们的迫压,我已经逃到厦门,但北京的狐虎之威还正是无穷无尽。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483,带兵接收学校去了,演过全副武行之后,还指留着的几个教员为“共产党”。这个名词,一向就给有些人以“办事”上的便利,而且这方法,也是一种老谱,本来并不希罕的。但素园却好像激烈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给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恶“素园”两字而不用,改称为“漱园”。同时社内也发生了冲突,高长虹从上海寄信来,说素园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讲一句话。我一声也不响。于是在《狂飙》上骂起来了,先骂素园,后是我。素园在北京压下了培良的稿子,却由上海的高长虹来抱不平,要在厦门的我去下判断,我颇觉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个团体,虽是小小的文学团体罢,每当光景艰难时,内部是一定有人起来捣乱的,这也并不希罕。然而素园却很认真,他不但写信给我,叙述着详情,还作文登在杂志上剖白。在“天才”们的法庭上,别人剖白得清楚的么?——我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到他只是一个文人,又生着病,却这么拼命的对付着内忧外患,又怎么能够持久呢。自然,这仅仅是小忧患,但在认真而激烈的个人,却也相当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几个人还被捕。也许素园已经咯血,进了病院了罢,他不在内。但后来,被捕的释放,未名社也启封了,忽封忽启,忽捕忽放,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是怎么的一个玩意。

我到广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仍旧陆续的接到他几封信,是在西山病院里,伏在枕头上写就的,因为医生不允许他起坐。他措辞更明显,思想也更清楚,更广大了,但也更使我担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书,是布面装订的素园翻译的《外套》484。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个寒噤:这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么?

我不忍再翻阅这一本书,然而我没有法。

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孛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

我在空中看见了勃兰特和素园,但是我没有话。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萎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绍介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全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485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时半,素园终于病殁在北平同仁医院里了,一切计画,一切希望,也同归于尽。我所抱憾的是因为避祸,烧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将一本《外套》当作唯一的纪念,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

自素园病殁之后,转眼已是两年了,这其间,对于他,文坛上并没有人开口。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没。但对于我们,却是值得记念的青年,因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现在是几乎消灭了,那存在期,也并不长久。然而自素园经营以来,绍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绍介了望·蔼覃(F.van Eeden),绍介了爱伦堡(I.Ehrenburg)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486还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华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事实不为轻薄阴险小儿留情,曾几何年,他们就都已烟消火灭,然而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现在我以这几千字纪念我所熟识的素园,但愿还没有营私肥己的处所,此外也别无话说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

鲁迅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

忆刘半农君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487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信488,“她”字和“牠”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章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489,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490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491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同类推荐
  • 百年新诗代表作(1917—1949)

    百年新诗代表作(1917—1949)

    2017年,是新文化运动一百年,也是中国新诗诞生一百年。一百年前,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和新文化运动的呼唤,中国新诗横空出世,应运而生;一百年间,中国新诗走过了从无到有、从幼稚到趋于成熟、从简单到日渐精彩的过程;一百年里,陆续问世的新诗何止成千上万,其中的佳作也是繁星满天;而今我们采撷名作,只为呈现精彩!
  • 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122篇爱情美文,122段让人豁然开朗的爱情感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纯爱心灵。不需要模仿,只要感悟就好,在感悟中它们就会在你心灵的土壤中成长,成为你一生的财富。
  • 人生如春·夏·秋·冬

    人生如春·夏·秋·冬

    人生如春。人生的开始就像人们赞美迷人的春景那样开始了旅程。满怀着希望开始播洒幸福的种子,通过辛勤的耕耘来完成美好的心愿。本书撷取了必知的人生智慧,这些智慧蕴涵了成功者的经验教训,饱含了智者的睿智豁达。也有平凡人的深刻体验。是人们生活中的良好读本。
  • 阳光八万里:古清生散文精选

    阳光八万里:古清生散文精选

    本书为作者精心构筑的美文,多为作者近年已发、未发的散文、随笔。
  • 心如明镜台

    心如明镜台

    有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这被认为是一种崇洋媚外的心理使然,因此受到许多具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国人的指责。其实外国和中国所共有的都是同一轮月亮,何来大小之别?这一道理明明白白,似乎不须多说。但近日读复彩兄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心如明镜台》,却引起我另外一些联想:在一些人眼里,外国的月亮可能就是比中国的圆;而在另一些人那里,他会觉得故乡的月亮比任何地方都圆。这完全是由于身处悠冶之境,一种瞬间审美情感作用的生发,正是“红雨随心翻作浪”的效果。而且关键所在,这都是中国人眼中的月亮。仔细想想,中国人好像历来对月亮情有独钟,有关月亮的佳篇妙句层出不穷。
热门推荐
  • 浮生若妖

    浮生若妖

    失手?这还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败笔!对面递过一份文件,充满蛊惑的声音传来:签下它,帮我完成游戏体验,我就让你拿到想要的东西。于是沈平安便开始在这虚拟的六域中努力活成一堆代码。入门派,苦修炼,就是为了通关所有秘境重回现代。可是这一时手贱而冲动救下的魔君怎么粘上来了呢?平静许久的青荇山天翻地覆了……平安讨好:魔君大人,求你放过我吧,我还是个孩子!魔君白眼:不知道拾取绑定的么……可是你只是一堆代码啊!平安捂脸,老子要跟代码谈恋爱么!游戏剧情不断变化,六域因冥后寻子而烽烟再起,浮生涂炭,平安的异界之旅真的平安的下去吗……
  • 网游之剑震四方

    网游之剑震四方

    复制技能,可以把别人的东西复制一件!咦,神器,让我摸摸,属性不错,复制一件!这是啥,稀有物品,让我看看,值钱,复制一件去卖钱!靠,BOSS召唤卡片,一张我嫌不够,再来一张!拥有复制技能的超强战士,看方白怎么杀遍天下!神器无数,美女遍地,御姐萝莉,制服纱衣,统统都是我的最爱!网游之剑震四方交流群:273587457(暂时只有这个哦),聊天打屁,申请马甲,意见建议,统统进来吧!
  • 北斗帝尊黑袍

    北斗帝尊黑袍

    那一年,苦命少年为求仙路舍身忘命徒手攀爬通天峰...又一年,无敌的天庭之主聚天庭气运于一身逆天飞仙,天劫至,天庭崩,天帝陨,徒留万古悲名...这一年,平凡少年川页偶获奇异玉牌,从此开启了他的飞仙之旅...
  • 无烟区

    无烟区

    当异性的吸引力消失,同性的斥力估计也会变成磁场,渐渐吸引。让新的诱惑摆平一切常规的偏见,诱惑无处不在。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平凡的生活总是不尽人意

    平凡的生活总是不尽人意

    平凡的林晨,却突然有一天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从此开始了他的梦一样的旅程。
  • 时光,微殇

    时光,微殇

    “你是谁啊,我们熟吗”“我是你对象啊”“我认识你吗”“呃...曾经认识,以后认识,但是现在可能还不认识”“呵呵....好吧”友谊,到底是什么,仅在小事面前,誓言就会破碎,那么在危难面前,爱情是否还能相随,痛心的回忆涌上心头,你我,到底还能不能重新做朋友。。。
  • 九天易仙传

    九天易仙传

    自盘古真仙开天辟地后,世间再无仙迹。无论多少惊才绝艳的至强者,都被拒在仙门外,无法踏出那最后的一步。直至后来,众多至强者进行了一次终极推演,才终于找出了一条匪夷所思的道路,或许能够在将来的某一世,触摸到真仙的一角……一段千世流传的佳话,一段万古不朽的传说。尔其宇也,四方上下,含诸天万界,蕴乾坤为空;尔其宙也,往来古今,纳千秋亿载,藏岁月成时。少年独自前行,背负着万古的重担,踏着无人走过的道路,要一窥那真正的仙道。不一样的天地,不一样的修行,不一样的,道。何须仰望神话?因为我——就是传说!
  • 我开了挂超凶的

    我开了挂超凶的

    别人开挂给钱,我开挂花钱;别人开挂出场自带,我开挂带一堆安装包自己安;自己安就自己安呗,为啥美女身上闪提示,告诉我这是安装设备,叫我插入安装?那啥,打听一下,这个插入是我理解的那个插入么?这是一个重启了世界的开挂孤儿在现实之中开挂虐人的故事,对外挂反感者慎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