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赛握着那一方红绫，手抖的厉害。红，不是大红，不是桃红，不是水红，不是紫红，不是暗红……偏偏是朱红！朱红……朱红色的绫子，红的刺眼，也红的悲凉！她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光线暗下去，屋子里灰蒙蒙的。香君还在低诉，“我对不起他，可我真的很想见他……哪怕是到了地府，我也不会忘了他对我的厚爱……”红尘碌碌，纷扰不休，这究竟是怎样的痴爱纠缠？侯方域来过了，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让她无法不相信他是喜欢香君的。而香君，一颗心热热满满都是他。可这又是怎样的孽缘？朱红的绫，乌黑的发，香君到了此时此刻也没有忘记，忘记亡国的恨事！香君她不知道，她的公子早已变节，也幸亏她不知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这是香君心目中的公子，那样的凛然，那样的伟岸，那样的有气节……她握着那一方红绫，始终没有揭穿，一如她不忍心让香君见到现在的侯方域一样，又扯了一次谎，“你放心，我一定会交给他。”
李香君闻言就笑了，唇角慢慢的弯起，眼睛里也慢慢有了光彩。仿佛是死灰的复燃，能再次燃起生命之火。楚楚却软在了地上，泣不成声。远处传来了钟声，是葆真庵里做晚课的时辰到了。但是卞赛没有动，她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香君，世间最苦，莫过一个情字。不能参透的，不能了悟的，在这一个瞬间，竟都化成了虚无。赛赛，遥遥的像是前生，这一世她只是玉京，玉京道人。眼角也慢慢的结出好大一滴泪，啪的落在香君脸上，沿着她的脸颊滑下，倒像是她也在哭。一室的泪，可外面，夕阳无限好。
一天里的阳光，把落叶晒的暖洋洋的，踩在上面，窣窣作响。侯方域下山的时候，听了一路这样的响音。落了那样多的叶子，树枝上还是繁茂，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勃勃生机。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香君已离开南京，可心里面同时又起了一层忧虑……南京的百姓。豫王得不到香君，将会怎样对待他们？心里仿佛有擂鼓在动，那鼓点儿一阵一阵紧着，紧的人心慌意乱……满耳朵都是鼓点儿声，震天震地的盖住了天地万物。这回不是心里的声音，而是千真万确的鼓点儿……军鼓。那军鼓声触耳惊心，摇山填海似的，叫他莫名的想到灾难，扬州的灾难，或者，是南京的灾难……其实，是整个大明王朝的灾难，汉人的灾难……文明即将被毁的悲哀！
栖霞山下，一排排八旗兵勇整军待发，军纪严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静的只有那军鼓在响，发疯一样的响着。豫亲王多铎就坐在他的战马上，十分闲适的摸着那枣红的鬃毛，不一会儿，指上就沾了血红的薄汗。名驹与美人，是他生平的最爱，尤其是后者。都道：美人如江山。可对于他来说，美人远远要胜过江山，是点缀在翡翠山峦顶端的那一掬胭脂，没有这点缀，江山也会黯然失色。逐鹿中原，他只想将天下美女都据为己有，而那一片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则是为了哥哥去打的。所以，他肯饶恕南京的百姓。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怎么会对这李香君花如此多的心思？对女人，他向来是想要就要，好比再烈的马，他想骑就骑！但是当他听到血溅桃花扇，竟呆住了，要不也不会费了如此大的一个周折。抬头时，正好看到侯方域，不免兴奋异常，懒懒的对他说：“想不想知道本王为何不急着找李香君？”
侯方域只是沉默，抬眼望着马上的豫亲王，白色的铠甲迎着光，冷冷的像是兵刃。这是一个残忍而冷酷的人，眉与眼都是那样的有棱有角，刚毅如兽，他也有着兽的野性和对猎物的灵敏嗅觉。但是不管怎样，侯方域都认为，那个答案已不重要了。多铎见他不回答，又自顾自的往下说：“你们汉人不是讲，宁要留发也不留头的么？我就是想让李香君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侯方域，别以为我哥哥器重你，你就真成了个人了，本王告诉你，像你，像钱谦益，像龚鼎孳……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李香君之美，一条狗无福消受！”随后狂笑，狂笑不止。他喜欢这种游戏，猫和鼠，而他注定了，将会是最后的赢家！用那蟒皮结穗的鞭子指着侯方域，不屑的说：“贪生怕死，汉人！”侯方域还是沉默，可额上的青筋全暴了出来，仿佛缠着一条条小蚯蚓，眼睛里嗜着血，像是把那残阳的光都吸了进来。手上握着那柄桃花扇，十分的用力，似乎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到了这只手上。扇柄插进了肉里，鲜血一点点沁出来，也不觉得疼……军鼓一下子停了，周围寂寂无声，面前哪里像有百万大军？不过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荒凉。而个人，在这寂寂荒凉中，实在太渺小了。
多铎冷哼一声，得意洋洋的把马鞭一挥，就从侯方域身边冲了出去。大军跟着他向栖霞山里涌进，步履一致，那节奏更胜军鼓。可侯方域站在这人海中，只觉渺茫，仿佛仍置身在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慢慢的落下去，剩下那浅薄的暮色，笼着栖霞山仿佛是在墨画中的一样，那样的不真实。而八旗兵勇，就是那不真实中的真实，一个个，蚂蚁似的，渐渐爬满了墨画。军鼓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密密麻麻的一只只蚂蚁，溶入了墨里。天黑了，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吸附在栖霞山的上方，逐渐也把那墨给吸住了。这一吸，吸住了多少罗愁绮恨，吸住了多少阑风伏雨，吸住了多少浓华如梦……侯方域还踯躅在原地，渺茫的想，“王朝泣血，百姓飘零，在这时代的巨变里，个人的命运已无法掌控，谁不是孤苦无依？可是那莽莽青山，依旧在屹然不倒啊！”
歌声歇处已斜阳。琬儿最后唱了一句，“闲弹琵琶，把心事都付于长空的雁，又如何？红豆不变心已变，桃花扇底送南朝。”
这就是有关桃花扇的传说，一段夹在国破家亡中的爱情，可歌可泣。我听罢只有唏嘘，不禁问那驼背老者，“难道侯方域和李香君，果真就没有再见过？”那老者叹息一声，反问，“面对着大明王朝的背影，他们就是见了面，又能改变什么？”我无法回答。一个王朝没落的同时，数以万计的生命在里面苦苦挣扎，一两个人的传奇，的确微不足道。也许他们没有再见，正是应了那句：相见争如不见。据我所知，南京沦陷后，陈贞慧隐居不出，方以智出家为僧，杨文骢抗清殉国……这些属于传奇中的人物，每一个，都有着自己对国家尽忠的方式，可是在世俗的眼里，侯方域，就是错了。
落日如血，挂在枫岭的尽头。偶有风过，那血红的枫叶就扑簌簌的掉下，竟像是太阳的泪珠。这血与泪塑造出的爱情，是一曲挽歌。侯方域、李香君，那十六天的相处，却是动荡里的天长地久，一生一世。他们的坚贞，让活在现世中安逸的我，感佩而又惭愧。斜阳影里，他们的故事还在悄无声息的诉说着，随着风吹成的时光，说到永远，永远，永远……
琬儿的脸色突然一变，惊慌的喊，“爷爷，爷爷，他们来了……”我正没弄明白琬儿在说什么，就看到了衙门里的官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向茶寮围拢过来。带头的那个方头大耳，身体胖的如同水桶，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滑稽的像是戏里面故意扮作的小丑。只听他阴阳怪气的说道：“我说琬儿姑娘，你在这里卖唱一天也卖不出几文糊口的钱，还不如去做我们大老爷的第十九房小妾，保管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琬儿摇头，空洞的眼睛也仿佛含着恐惧的光，那驼背老者急忙拦在她前面，对那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琬儿是个瞎子，求军爷您高抬贵手，饶了她吧。”那人把眼风一扫，像是不解道：“饶她？大老爷玩过那么多女人，就是没玩过瞎子……你让我饶了她，那大老爷能饶了我？”旋即放声大笑了笑，肆无忌惮的将老者一推，高声道：“这两个是前明的余孽，竟敢在此唱《哀江南》，统统给我带走！”
事情到了现在，那琬儿似乎也不惊更不慌了，她把琵琶朝地上一摔，不卑不亢的说：“我唱的不是《哀江南》，而是《亡国恨》！”这话倒把那些官兵给震傻了，我也没想到琬儿小小年纪，竟这样的豁了出去，念着故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呀！谁料琬儿又道：“爷爷，琬儿对不起你。”速度那样的快，根本看不清她是怎么从袖中取出的匕首，往脖子上一抹，登时鲜血四溅。那驼背老者瞬间扑上去，抱住琬儿，“你没有对不起爷爷，我们要做的，也已做完。”拿起那染血的匕首，就向胸膛里刺去，同时虚弱的对我说：“我知道你是孔先生，请你答应我，一定要把这《桃花扇》的故事流传下去。”
我点头。那残阳，又吸多了两个人的鲜血，更红了。官兵们见闹出了人命，一窝蜂的离开，只剩那两俱有冤也无处诉的尸身。看来悲剧，是一代一代的在延续，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那天之后我就离开了栖霞山，在岸堂草庐一住既是五年，只为写那一段传奇……《桃花扇》传奇。删删减减，反复修改，终于不负那驼背老者的临终所托。然而，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结局，几次动笔都觉得心酸。相思苦，会期难拿，芳草天涯。就算他们不能见面，也不要那样的令人感到悲辛无尽呀。我还是喜欢世间有多一点的希望，所以，我违背了琬儿的曲子，让侯方域、李香君双双看破了红尘，自此南山之南，北山之北，永不相见。
这一生，我终有幸，得见一代王朝盛世，康熙帝的不分满汉，到底让百姓们得到了食足衣丰。但是每每忆及往昔所思所遇，心中感慨实多，便留一节，缅怀故殇。
落花不堪清秋解，朝市变迁已多年。一向青山说往事，寸草丹心，却如江水绵绵。道是诸侯白节，宇殿轩轩，锦绣百年似箭，终湮灭。便笑那、山河里多少前尘烟梦，尽入了万户歌中休休。风雨里多少海誓山盟，都付了春秋梦中不朽。也归去了，忽闻世人相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