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雪儿抚摸着一条月白棉绫的百褶长裙，思绪又飞回了12岁那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待他如掌上明珠一般，让雪儿自幼随善于做活计的母亲学艺，与父亲学习读书识字，虽说家境清贫，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父亲在村里开馆教书，母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手娘子，做得一手女红刺绣精巧绝伦，时常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日子也颇为过得去。雪儿是腊月生的，她生下来的时候大雪纷飞，人儿又肤白如雪，于是父亲为闺女取名儿叫雪儿。童雪儿自幼和娘学绣，随了娘的一双巧手，刺绣活儿一点就透。她们扬州的女孩子，会走路上就玩弄剪子，会说话会拿筷子就会拿针线，绣个花儿鸟儿都不在话下。小时候，雪儿看见母亲刺绣，那长长宽宽绢子上的燕子凤凰杜鹃蝴蝶，都栩栩如生，好像能飞起来一般，就伸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儿摸了上去，却又是不会动的。雪儿三岁上就学扎花儿、拉索子，越做越爱做，熟能生巧，十来岁上就经常自己在衣裙上绣了成对儿的花鸟。
五六岁上，雪儿随父亲上学馆读书。父亲是个道光初年考中的穷秀才，参加了无数次乡试也没有中举，只好在扬州城郊外开馆教书，教的小学生也都是乡下孩子，人过着箪食瓢羹的生活，闲时却也爱和三五好友写诗唱和。雪儿真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诗经》上的篇章学了后次日就能掩卷背诵，也写得一手好诗。十岁上小姑娘在薛涛笺上写着：“萌芽初出带朝烟，恩爱东皇转自怜。记得枯根风雪里，不图新绿有今年。”父亲以为小孩子家有灵性，唯恐雪儿小小年纪写这样的诗是不祥之兆，就让雪儿吃苦和娘学绣，也好多一条出路，以后不再以读书写诗为正事。
雪儿爱写诗，爱刺绣，爱绣蝴蝶，爱画蝴蝶，更爱真蝴蝶。扬州城郊，又是一季春来早，柳絮儿、杨花儿白茫茫地飞来飞去，“乱花渐欲迷人眼。”童雪儿时常跑到外面地里去玩儿，田间地头，豆棚瓜架，小女儿芳草欢嬉。童雪儿喜欢斗蚂蚱，掏蝈蝈，更爱追着蝴蝶满地里跑。她家有一块地，种着茶叶，童雪儿时常在这儿采茶扑蝶。一只五彩斑斓的蛱蝶落在月季上，童雪儿蹑手蹑脚走过去，身轻如叶，蝴蝶儿、蜜蜂儿也察觉不到。忽而伸出胖胖小手轻轻一捏，就把蝴蝶带了个正着。逮了十几只蛱蝶，用娘给她的小纸盒儿装了起来，拿回家去，将自己房门一关，百叶窗也放下来，就把蝴蝶放出来，在屋里飞来飞去。老人说，蝴蝶是仙人的羽衣变的。她读过庄子，知道“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典故，堂堂一个大男人，都不知道自己和蝴蝶哪个是哪个了。雪儿也不知道，自己和蝴蝶哪个是哪个。她张开袖子，和蝴蝶一块儿在屋里兜来兜去，转来转去，仿佛自己也变成了蝴蝶。娘笑她是“蝶痴”，父亲笑她是“蝶狂”，还戏称她就是个蝴蝶变的。雪儿是个小蝴蝶精儿。玩够了，雪儿就掀开百叶窗，把蝴蝶都放出去，横竖明天想它们了再去捉十几只回来。
12岁的时候，娘替雪儿缝了一条百褶裙，雪儿欢欢喜喜，拿着数数一共一百道褶子，就在每一道褶子上都绣了一只蝴蝶，大小、颜色、姿态都不一样，雪儿穿着这条百褶裙走到村儿里去，东风一吹，雪儿一张小巧瓜子脸脸色如玉白，一双俊眼水汪汪的，百褶裙飞了起来，仿佛一百只蝴蝶围着她上下翻飞，翩翩起舞，羡煞同村小姑娘。
道光22年，洋鬼子用大炮打开了清国国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爹娘省下口粮给雪儿，却在贫病交加中死去，雪儿才14岁，村里人凑了笔银子帮雪儿葬了爹娘，让雪儿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勉强过日子。雪儿为报答邻居，打算卖身为婢，正好一个在江南游宦的河南举人王先生路过扬州要回开封，可怜雪儿也算书香门第，就拿二十两银子带走了雪儿。王家夫妇看雪儿聪明伶俐，灵气逼人，也不拿她当侍婢看待，爱惜直如亲生闺女一般，看她写得一手好诗，还有心指点教导。
雪儿抚摸着百褶裙上的蝴蝶，那小东西冬生夏死，蝉蜕羽化，吃了多少苦头，古灵精怪地漂亮了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占尽了最佳的风光，看过了姹紫嫣红，尝过了春风甘露，也算不枉度青春。今年秋天，雪儿写了一首五绝：寒月穿林薄，寒泉出涧悲。寒花无意绪，还逐寒风吹。雪儿如今性子沉静不少，写起字儿来笔画都忧郁纤细。月，泉，花，风，两年前看着还只觉得热闹活泼，可爱有趣，如今这些景物都亘古不变，雪儿却觉得一花一叶都含妙理。
忽而看着窗外花园里，菊花都开了。开封人家都爱种菊花，一交秋日，一簇簇菊花红的似火，粉的赛霞，繁华更胜春朝。怎的？九月里，怎么有蝴蝶，停在菊花上，是小时候捉过的蝴蝶来找她么？
雪儿蹑手蹑脚，走向蝴蝶，她却飞了。雪儿取一把秋扇，左扑右扑，被沉睡的秋草绊住了裙钗。
恰好王家的外甥耿去病来看舅舅，瞅见了窗外花园里有个十五岁的姑娘拿着团扇在扑蝶，童稚可人。耿去病瞅直了眼，回家便茶饭不思。再一次去舅家，耿去病就问舅舅，那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是谁。舅舅说是养女。这时候听到闺房里有个娇脆的声音念到：“无心开尔后，风雨已重阳。醒却繁华梦，甘为冷淡妆。有心难向日，无骨不凌霜。底事翩赶蝶，犹思艳晚香。”王先生向书童笑道：“把小姐绣的秋菊彩蝶图取来给表少爷过目。”一时书童拿了一幅绣品出来，却是一幅很大的扬州刺绣，精致得不得了，上头绣了一百只蝴蝶，形态各异，还绣了一首诗，正是那姑娘刚才念的那首。
王先生为两个少年做媒，促成一桩姻缘。打开深锁的绿窗，少女心中锁了千年的蝴蝶梦，终于飞出窗外。绿窗深锁，少女心中锁了千年的蝴蝶梦终于飞出窗外。童雪儿正像那蝉蜕破茧的蝶，经过了刻骨铭心的痛方才羽化重生。
2014。12。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