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封闭的走廊，两边是各个单人病房的门，没有窗户，太阳和星月的光辉从来没有照进来过。头顶是带保护罩的日光灯，光线是特选的柔和型，青白色的灯光下，精神病院的李医生把她们带到了一扇门前。
曾羽诗看到门上的标号是219，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想到这时谢长芳的身上是不是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上面是不是也同样绣着219这个号码？一会儿李医生会不会像平常医院里叫病人那样，叫谢长芳219房？
一句流传了很久的话在曾羽诗心里升起，让她非常难受——人到了医院，就不是人了。谢长芳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变成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编号，和几个阿拉伯数字等同？
不容她再胡思乱想，李医生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不等里面有什么回音，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的动作不停顿，也不突然，就像是随随便便地走了进去。曾羽诗后来才知道，这都是为了尽量减少病人对外界的敏感。在这里，动作、表情甚至语速的快慢，都会造成病人心理的变化。
走进了房间，曾羽诗的眼前一片光明，亮得就像从黑夜一下子来到了白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转过了头，听见李医生和蔼地说，“谢长芳，你看谁来看你了？”
没有回应。
“小琳，是妈妈，你还好吗？”老夫人在说话。曾羽诗勉强睁开眼睛，她发觉整个房间都是雪白的，在房间的中间，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谢长芳就在上面坐着，垂着头，她乌黑的头发是整张床上唯一的异色。
老夫人走了过去，坐在了床边，谢长芳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马上又垂下了头。曾羽诗注意到她似乎向后缩了一下，但又忍住了。
“你们说话吧，时间不要太长，有事叫我。”李医生交代了一下，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了，老夫人再次向谢长芳靠近了些，她开始轻声细语地和谢长芳说话，就像平常闲聊一样，虽然不着边际，但声音让这个房间多了些活气。曾羽诗站在门边没动，她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几分钟之后，老夫人就会把话题过度到正题上去。到那时，不知道谢长芳会有什么反应。
谢长芳会不会否认？曾羽诗不由自主地想，没有女人会承认那样的事的！
房间里响着老夫人的声音，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说，除了在她坐到床上的那一瞬间，谢长芳曾经抬头看了一眼外，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渐渐地老夫人的声音高了，曾羽诗这时才发现这个老人也在一直强压着的各种情绪。
“小琳，你到底怎么了？”老夫人伸手抓住了谢长芳的胳膊，摇了摇她的儿媳。或许在她心底，仍然没有接受她的儿子儿媳已经失常这个事实，她只是小小地催促了一下而已。
可谢长芳反应非常剧烈，她像被毒蛇突然咬中了一样，一下子甩开了老夫人的手，同时她猛地向后缩，抓起了棉被挡在身前。这时才能发现，她此前的平稳完全是一种凝滞中的恐惧，从她们进了她的房间后，她就一直在强忍着，可这两个突然出现的人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进一步侵犯了她的身体！
曾羽诗连忙拉住了老夫人，拉着她向后退，至少是离开了那张床。这非常及时，眼看着一声声的尖叫就要从谢长芳的嘴里发出了，那一定会天下大乱。
“嫂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曾羽诗。”曾羽诗离着远远地小心地问。“就在不久前，我们还一起住过。你还记得吗？”看着谢长芳渐渐地安稳，曾羽诗不失时机地再问。她看见谢长芳迷茫的眼神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要老夫人站得更远些，她自己向谢长芳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你想一想，你在走廊里看见了我，然后你怎么了？”曾羽诗诱导似地问，想一点点地勾起谢长芳的记忆来。果然，她看见谢长芳的眼神慢慢聚拢，像是已经捕捉到了她。
“我是曾羽诗，那天晚上我陪你一起睡，我们都在床上……你记起了吗？”曾羽诗继续问。
“江……曾羽诗？”谢长芳放下了手里的棉被，被子滑落到地上了。“你怎么来了？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她变得焦急忐忑，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曾羽诗再次隐隐地看到谢长芳表情下面的表情，那和那天在走廊里突遇谢长芳时一样，这时的谢长芳同样的恐惧害怕，想找个人来陪她。一瞬间，曾羽诗的心里涌上和那天一样的心情，她同情她。但是另外一个念头也同时出现，她没有时间分辨好与不好，她说，“嫂子，你别怕，我来陪你。不管这是哪儿，我都留下来陪你。”
谢长芳的神情一下子崩溃了，她扑过来抓住了曾羽诗的手，比那天死死抓着她不放时更加紧。曾羽诗缓缓地说，“嫂子，可是我怕……我不知道关上灯，我们睡了之后，会不会……”她的话没有说完，谢长芳就掩住了她的嘴，“不要说，千万别出声，别出声！”
“出声了，就会怎么样？”曾羽诗镇定地把谢长芳的手拿开，继续问下去。
可是谢长芳全身发抖，怕得不行，嘴却闭得紧紧的，绝不再出声，只是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曾羽诗，像是也要她不要出声。她的神情非常坚决，曾羽诗突然想到，一个久被惊吓的女人，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住了这些天，晚上也开着灯睡，会不会决不出声已经成了她自救的唯一信条？
假设这些天来她一直安全，她就一定会认为这个信条在起作用，那么无论自己再说什么，谢长芳都决不会再开口的了。
“我们可以躲起来。”曾羽诗像是突然找到了生机，她变得喜形于色。“你不记得吗？那天晚上，我就躲到了床下，对不对？我就躲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不对？”
谢长芳缓缓地摇头了，她神色变幻，突然间又开口说话，“不……不对，你躲到了床底下，可是你没有躲过去。”她看着曾羽诗，再次摇头，神情非常的奇特，像是怜悯，又像是鄙夷。“你没有躲过去！”她一字一顿地下着定语。
“我没有躲过去？不，我躲过去了，”曾羽诗同样摇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你说我没躲过去，那我怎么了？”
谢长芳的眼睛变得阴森森地，露出狠毒的光芒。“你没有躲过去，我睡在床上面，听得清清楚楚，你－在－床－下－被－人－强－奸！”她越是越是兴奋，声音竟然越来越大，一种莫名的快乐似的表情在她脸上扩散，越来越是明显。
“真的吗？”曾羽诗心沉了下去，她真的没有想到，谢长芳会有这样的变化。但她坚持着又问，“可是我逃走了，当天我就逃走了……”
“没有！”谢长芳猛地打断了她，一只手突然指向了曾羽诗，差一点就指到了曾羽诗的脸上。“你没有逃走，你逃不掉的！你每天晚上都被人强奸！每－天－晚－上！”她突然间笑了起来，真的咧开了嘴，极其开心，真正的笑了起来。像是解开了一个巨大的心结，一下子无比的轻松。
曾羽诗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离开了那只指在她脸上的手。她凝视着笑容满面的谢长芳，觉得自己的心低沉得不知到哪里去了。
人，多么可怕，多么的自私卑劣的人啊，看到了别人的不幸，就觉得自己好受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