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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为汪伪集团摆摊卜卦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国民党惊出党史、中华民族史上最大的一件丑闻和永远无可洗刷的耻辱——汪精卫经昆明飞逃到越南河内后,公开发出响应日本帝国主义近卫文麿首相所谓“更生中国”声明的“艳电”,认贼作父、卖国投日、甘做汉奸的丑恶行径昭然于天下。所谓“更生中国”声明,已是近卫文麿第三次对华政策的声明。第一次声明是在一九三八年一月十六日,声称:“帝国政府今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而期望真能与帝国合作的中国新政权的建立与发展,并将与此新政权调整两国邦交,协助建设复兴的‘新中国’”;第二次声明是在十一月三日,鼓吹“建设东亚新秩序”,并改变了日本不以国民党政府为谈判对手的方针。声明称:“如果国民政府抛弃以前的一贯政策,更换人事组织,取得新生的成果,参加新秩序的建设,我方并不予以拒绝。”而近卫文麿第三次对华政策,即所谓“更生中国”声明,其主要内容有六点:一、建设东亚新秩序,日本、伪满洲国、中国协同一致,建立“东亚新秩序”。二、经济提携。三、“新中国”应清算过去一切误谬之政策,而与伪满洲国携手。四、共同防共,允许日本侵略军在华北内蒙地区驻屯。五、要求在华北内蒙予以特别开发的便利。六、中国政府应给予日本臣民以内地住居、营业之自由权。近卫文麿在声明中还厚颜无耻地说:“此等要求,实为日本对中国最低限度之要求。”实质上就是准备扶植汪精卫叛国傀儡集团,以实现在军事上已不可能全部吞噬中国的要求。

十二月三十日,汪精卫向日本提出四点希望:一、日本在完成新东亚建设的基础以前,不要与英美等国引起争端,以争取英美对他建立祸害中华民族的汉奸集团的支持。二、在其伪政权建立前,日本每月供给活动费三百万元。三、日本对北海、长沙、南昌、潼关等地的作战,以获得政治效果为目标。四、日本应彻底轰炸重庆。

对于叛国投敌的汪精卫,以种种花言巧语辩护自己是为民族为人民而和平的伪装宣传,何澄作了三首无题诗,直言不讳地揭露其丑恶的叛国嘴脸:

一抗战时人渐倒戈,纷纷出蜀唱平和。

无他不耐酸辛味,只想重寻安乐窝。

民族如斯天下少,国家至此古今多。

贪生纵欲忘羞耻,子子孙孙将奈何。

二究竟谁人是汉奸,但闻党棍富奴颜。

冒充首领飞瀛岛,假借和平出蜀山。

挥战方艰心竟变,高谈未罢手先攀。

官僚学者闻人类,献媚何曾怕鬼讪。

三一个扛夫二百元,扛夫二百各衔恩。

尾摇舌甜如豚犬,屁滚尿流似兔鼋。

结党营私家国破,丢人作恶祖宗冤。

天生败类知多少,扰扰咻咻捧自尊。

第一首是斥抗战刚开始,汪精卫就带着老婆陈璧君、女婿何文杰、随从秘书长曾仲鸣夫妇从重庆出逃,欲逃避战时的生活,找个安乐享受的窝。堂堂的中国国民党副总裁,战争状态下的一个国家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竟然出逃,且与交战国谈条件,准备共同对付原先效力的政府。何澄感叹,世界各个民族,出这样的奸贼少之又少;而在中华民族,这样的败类却是数不胜数。

第二首痛斥欺世盗名,偷换概念,明明是一个汉奸,还要打着和平的幌子,把自己伪装成跳进火炕拯救人民的救星,飞到日本去乞求侵略者给自己谋私欲。这种党棍、这个假首领,不是汉奸还能是什么!

第三首以极度夸张的手法,以扛夫比喻出席汪精卫在上海秘密召开的伪国民党第六次代表会(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二百四十馀所谓代表,为了二百元的“出场费”,竟然“尾摇舌甜如豚犬,屁滚尿流似兔鼋”,其人格之卑下,灵魂之丑陋,“结党营私家国破”,连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还不知羞耻。

整个一九三九年,汪精卫汉奸集团为了成立伪中央政府,和日本帝国主义进行了一系列卖国求荣的秘密勾当。何澄从这一年的夏季到冬季,对汪精卫在中华民族浴血奋战之时,却从抗战大本营重庆出逃,甘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小妾,痛恨万分,写下了以“哀逃妾”为总题的系列组诗,共计十九首,并于是年冬,请中国象牙微刻鼻祖、一代微刻大师于硕镌刻在一块长六点七厘米、宽七点五厘米的象牙方牌上。

于硕(一八七三~一九五七),字啸轩、啸仙,江苏江都人。书画皆工,亦能刻印,尤善在象牙扇骨上作山水诗文。一九一五年,其微雕作品《赤壁夜游》,以方寸之牙,刻万馀字,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工艺类金奖。何澄拟镌刻“哀逃妾”组诗之时,于硕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但他还是欣然接下了何澄的这件活儿。以牙代纸,以刀代笔,以同仇敌忾为枪,为中华民族抗战文艺史,镌刻下一件永载史册、永存人间的艺术珍品。

于硕所刻的这件象牙微雕作品名曰《真山卜隐图》(按:何澄子女捐赠给苏州博物馆的藏品之一,国家三级文物)。正面为一棵高茂的苍松,两枝交叉缠绕,伞盖着“真山园”的屋顶。何澄着明人衣装,扮傅山重生像,端坐在敞开的大门中厅里。一张明式几案,左置卦签一桶,右摆相书一函,外面前排从左至右等待算卦者有:马、驴、猪、蛇、牛,后排从左至右有猴、鸡、鼠、兔、狗,此为不齿的十畜!旁以楷书刻录何澄专为此图所作的两首“摆卦摊”诗:

昔年曾作散车夫,街口门前拉短途。

不管媪优与仆奴,专凭脚腿论锱铢。

虽知来客已贫贱,终觉奔波似马驴。

决意改行星相卜,卦摊静坐看江湖。

何老真山摆卦摊,王侯将相到门楣。

流年好坏时时问,末日升沉处处攒。

得失喜忧关气色,正邪喜恶见心肝。

可怜徒抱哀悲愿,指点迷津悔悟难。

于硕所刻《真山卜隐图》,虽不是巨制,但因系抗战时期中华民族为维护国家独立、领土完整、民族尊严,共同抵御外侮,对汪精卫汉奸卖国集团的种种罪恶和丑行进行冷嘲热讽,伸张民族正义,实属珍贵。在《真山卜隐图》的正面,于硕用遒劲之力,把神态严肃的真山“何老”精湛地勾勒出来;而等待“何老”卜卦的马、驴、猪、蛇、牛、猴、鸡、鼠、兔、狗十畜,无一不逼真传神:被日本侵略者当猴耍的华北伪政权已被“何老”算过,垂头丧气地蹲在真山“何老”的卦摊的墙根;狗仰头朝天,狂吠不止;老鼠正听着“何老”给它的卜辞,兔子在旁侧听时,还不时扭头看着蹲在那里的猴子,盘算着自己的命运如何;一条毒蛇口喷毒汁正对着“何老”,但也不敢越过“何老”卦摊的门槛。马、驴、猪、牛这四种大牲畜,尚在“何老”卦摊的台阶前左顾右望,一派心怀鬼胎、忐忑不安的神情,真是绝妙致极。何澄摆卦摊的“真山园”茅草屋屋顶和苍松,线条细密、流畅,格高韵雅,所谓鬼斧神工者,在这件作品中终可一见。

《真山卜隐图》的背面,是何澄分别于一九三九年夏日、九月和冬日所作的十九首打油诗:

真山园诗哀逃妾四首(己卯夏日)一水性杨花志未坚,不甘寂寞怨人天。

东邻浪子过墙搂,南国妖姬欲梦圆。

空恋何能长久爱,私奔徒使古今怜。

痴迷色相忘恩义,暮楚朝秦似昔年。

二只因好色与贪财,空手奔来岂重哉。

误解恋人非逆境,妄思染指竟摊台。

烟云变化真难料,露水姻缘怎少猜。

好梦方圆消息恶,落花无力堕尘埃。

三恋热情痴不顾身,徘徊放眼望前尘。

亲生儿女犹难谅,苟且夫妻怎认真。

应悔一时遭诱惑,徒留千载剩酸辛。

为人作嫁终何用,家丑轰传溢四邻。

四近世人心不可思,单言恋爱已非时。

果能床笫工夫尽,哪管娇嗔筋力疲。

大欲端为多侍妾,纵情何惜下陈尸。

古今万事馀强暴,愫忍精神天要欺。

逃妾怨三首一未曾掩耳忽晨雷,震得奴家骚兴灰。

岂料姘夫因缺德,居然犯案致奇灾。

帮腔合伙纷纷散,吃屁丢人件件来。

我靠他凶他靠了,伤心薄命是应该。

二郎君好运未添加,辛苦奔来日正斜。

不怨年华流似水,实伤妄命薄于霞。

一生经遇偏妨主,半世飘零总败家。

木已成舟何所望,望人切莫献残花。

三好梦方酣被未温,一盆冷水抖惊魂。

主人自顾当难顾,奴婢原浑热更浑。

片刻贪欢欢有限,长期恋爱爱何存。

烟行身体将生兽,迟暮谁依泪暗吞。

再逃妾怨四首(己卯九月)一艳妆久罢待人抬,忽报姘夫怀鬼胎。

徒恨不应施色相,始知早已误良媒。

徘徊疑虑情难禁,远近传闻事要栽。

裤带过松身欠重,自家幼稚怨谁来。

二深悔急忙牵就郎,先行交易后商量。

甘言蜜语奴轻信,背主离家事异常。

纵使未全遭虐弃,已经微露近炎凉。

床头口约将何恃,恶梦偏多秋夜长。

三可怜两眼泪汪汪,秋风秋雨欲断肠。

只顾姘人贪恋热,那知度日剩凄凉。

生来命薄天难助,死固心甘运怎长。

虽觉卖身无可靠,依然不许减梳妆。

四戚亲内外献媪深,笑骂齐来门鬼临。

守节不终伤祖德,含羞待幸表微忱。

兴家岂是姘夫意,祸族实为逃妾心。

利用一时原苟且,天长地久古今非。

逃妾喜怒乐哀喜周妈喜报自东来,传说佳期期近哉。

锣鼓催妆骚性动,琵琶抱手粉头。(按:此处漏刻一字)不图劣质垂青眼,岂料宏恩到狗才。

形秽怕尝花烛夜,低声私语问良媒。

怒奴本豪家富贵身,为贪淫欲被轮奸。

(按:此处多出一个“轮”字)明言此爱全归我,胡谓分赃尚有人。

名义当然称主妇,婚姻哪许误良辰。

尔如薄幸无情甚,莫怪床头要认真。

乐含羞坐轿乐何如,薄薄芳心筋骨舒。

床上温存欢欲涕,梦中酣蜜味非虚。

私奔姘处妻犹妾,正式开张马似驴。

苦尽甘来随所愿,世人莫笑老娘徐。

哀旧人犹笑新人哭,岂是奴家意料中。

想到伤心难过处,只馀泪眼暗弹空。

满思以媚长专宠,竟说撒娇尚未工。

暮暮朝朝真罪处,凄凄惨惨怨东风。

逃妾恨四首(己卯冬日舟中)一久已姘居比翼飞,有何忸怩不于归。

苟能名实真相副,敢望妆奁格外肥。

锣鼓愈催心愈乱,商谈非确事非微。

洞房屋设簮环假,郎纵心急妾怕讥。

二渐觉姘头要骗奴,约言微露昔今殊。

强要痛革全家命,始肯稍怜薄命躯。

覆水未乱来变卦,前夫合作日良图。

忽松忽紧都由尔,空起经年一样无。

三深悔当年裤带松,乱交薄爱身瘫满。

(按:此处多出“身瘫”两字)奴虽忍痛周旋偏,尔怎无情左右冲。

直把肉躯当货物,及媪血水损仪容。

早知结果凶如此,少剽心肝对祖宗。

四前言后语太悬殊,利尔离然怎利吾。

奴纵低头谁见谅,他不放手我安苏。

双簧合奏谈何易,单打狂吹力已无。

胡闹一场天下笑,徒增铁像莫愁湖。

己卯仲冬啸轩于硕录刻时年六十有七于硕将何澄十九首《真山园诗》,镌刻于六厘米见方的象牙面时,全凭目力和手感运刀,共芒刻了一千一百二十六个字,且刀法细若蝇须,诚乃大师之作。

中国古代,妻为正室,妾为副贰。妾是贱者之定名。而逃妾,本寓汪精卫是蒋介石的小妾,看到日本人对其拉拢、许诺,便转投日本人再为妾,所以何澄把汪精卫以“逃妾”名之。《管子·戒》说:“妾人,犹言妾身。”何澄深得此字意,把汪精卫投靠日本帝国主义后,自以为傍了一个宠爱自己且有钱的姘头,哪想到,这姘头家底本不厚,资源又匮乏,在中国战场被打成了一个穷光蛋,再加纳下的妾太多,新纳他为妾,只是希图从他身上榨取更多利益。诗通俗明快、竭尽讥讽挖苦之能事。《逃妾喜怒乐哀》四首之一首句“周妈喜报自东来,传说佳期期近哉”,系指汪伪汉奸卖国集团第三号人物周佛海,于是年十月赴日本东京,代表汪精卫祝贺阿部信行内阁成立,并与日本军政当局会谈,乞求姘头早日恩准建立伪中央政府,早日“荣登”妾妇的座位。但令汪精卫失望、恼怒的是,日本政府这个姘头却迟迟不准他的“中央政府”成立。这不是由于汪妾对日本这个姘头不忠顺,而是因为日本方面当时认为他们新纳的这个妾,尚未具备搞垮前夫重庆政府的实力,尽管百般奴颜婢膝地发表了不少广播讲话,发表不少鼓吹“和平运动”的文章,但仍未能诱使多少真正有用的重庆政府方面的军政人员前来。因此,日本方面寄希望于仍在进行中的劝降“吴佩孚工作”能获得成功。

何澄此组打油诗最后四首《逃妾恨》,写于“己卯冬日舟中”。实际上早在是年三月,何澄就已报知重庆方面:“日方拉拢吴佩孚出山一事,吴氏对土肥原贤二要求,除非日军全数退出中国或日本政府正式声明退出,馀则不必再谈。日方拉拢吴氏一事,可谓完全失败……”

日方拉拢吴佩孚出山的是日本参谋本部“对华特别委员会”负责人土肥原。土肥原的梦想,是把原北洋直系军阀统帅吴佩孚,原北洋政府国务总理靳云鹏,清末民初历任要职的唐绍仪扶上台,即在中国建立一个“北吴南唐”的伪中央政府,以吴佩孚管军,唐绍仪管政。吴佩孚威风不在时,曾有“三不主义”,即:一不住租界,二不出洋,三不纳妾。以秀才出身而握兵符的吴佩孚,“三不”一传出,即博得不少的声誉。不住租界、不出洋是不向外国人低头,虽身为败将,还是不甘受帝国主义者羽翼;不纳妾是表示私生活不腐化。在旧军阀群里,论个人的品格,吴佩孚总还不失为自重且有些骨气的!不过,一九三八年八月,在“土肥原机关”派出大迫通贞少将来到沦陷地北平,正式对吴佩孚开展“劝降”后,吴佩孚对日方的诱降态度越来越暧昧,不但不明确拒绝,反与日本人谈条件开价码,提出了“新三不主义”:一、(国防)不要友邦驻军,二、(内政)不要友邦顾问,三、(外交)不要友邦代庖。与汪精卫也是信函往来,自称两人“敢谓道同”,后因在伪中央政府中的地位之争而与汪精卫闹翻。对重庆方面孔祥熙等人的专使来函劝告,尽显虚与委蛇之态。因此在一九三九年的一年里,对于吴佩孚的传说很多,但一般人对于他还终未失望。当时,重庆国民政府中统局侦察到土肥原的这一计划后,密报给蒋介石,决定等待时机,对吴佩孚、靳云鹏和唐绍仪进行观察,只要谁与日本合作,就对其采取制裁手段,以阻止伪政权的成立。

当时,在天津的靳云鹏不但不答应日本人的劝降,反而秘密派人与蒋介石联系,只有唐绍仪叛向明显。一九三九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军统特工对其实施了制裁行动。而吴佩孚的死因却扑朔迷离:有说他是对日本人采取拖延时间的战术,而日本特务却无耐心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于是在限定的时间(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四日)来到后,吴佩孚最终死在了日本医生为其治疗牙疾之时;另一种说法是,重庆方面特工截获了“日吴会谈”的文件,确认吴佩孚已决定投敌,即将出任伪“华中绥靖委员会”委员长,于是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就像前次刺杀准备降日的唐绍仪一样,按预定计划,让吴佩孚的副官、一位军统特工利用吴氏“牙疾”,当机立断把他“解决”了。无论是当时日本姘头在等待更合其意的吴佩孚,还是后来因吴佩孚的死而“恩准”汪精卫建立伪中央政府,何澄请于硕刻下的“胡闹一场天下笑,徒增铁像莫愁湖”结句,还是得到了历史的证实。寓言汪精卫这个逃妾,必定会给南京的莫愁湖也徒增秦桧之类铁像的。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一日,汪精卫的墓被国民党七十四军的工兵营炸毁,何澄卜给汪精卫的卦签因此想不到的变故,只兑现了一半。

一九四一年七月七日下午三时,何澄在上海大陆商场(今南京东路三五三号)的清华同学会处为长女何怡贞和葛庭燧举行结婚仪式。何澄送给何怡贞和葛庭燧的结婚礼物,不是金项链,不是玉镯,也不是其他什么珍贵的纪念物,而是一九三九年冬季请于硕镌刻的另一件讽刺汉奸的微雕挂件。

这件微雕挂件,一面为“耍猴儿图”,一面为“鸡犬舔丹图”。

“耍猴儿图”:刻着一位敲着铜锣的耍猴艺人,身后背着一个表演时所用的道具箱子上蹲着两只猴子,前面奔跑的是一只打场子短腿小狗,小狗背上站立着一只穿着衣冠的猴子,这只猴子的脖子套着一条绳子,被耍猴艺人牵着。这种场面,属于老北京的三百六十行之一的耍猴儿,叫“乱蹦跟斗弄刀枪”。耍猴艺人只要敲一阵喧闹的铜锣,便是通知人们,他和他的“搭档”——小猴子的表演就要开始了。耍猴的人在表演时,对猴子连说带唱,颇能招徕爱看热闹的妇孺。看耍猴的当然各有所想,妇孺看的是热闹,而在愤世嫉俗的文人眼中,看到的却是猴戏中的“禽兽衣冠”。清季便有《竹枝词》云:“猢狲也会出把戏,兽类之中算灵衣。乱蹦跟斗弄刀枪,身躯矫健真无比。筋斗刀枪技须完,身骑狗背换衣冠。”何澄在“耍猴儿图”所题打油诗更直接、更形象:

锣鼓喧天猴狗欢,皮鞭一指跳攒攒。

莫言动物善灵气,冠戴堂之不是官。

“鸡犬舔丹图”:鸡犬聚会于山水烟云之间,一只炼丹的大鼎在云间从底部喷出灵丹烟火,吐向人间一堆灵丹妙药。四只狗、四只鸡围在灵丹妙药四周,有的埋头猛啄,有的用舌舔吃,有的东张西望;而上方的云雾中,尚有几只鸡犬在奔走,在惊惶顾盼,还有一个人正学像邯郸学步那样爬行……在这一派“鸡犬升天”的气氛中,于硕把何澄诗中笔意镌刻描绘得逼真传神:

刘安好事鼎留丹,若得畜生当大餐(西洋菜谓大餐)。

鸡犬人间住不住,云中天上梦邯郸。

何澄此诗用汉代淮南王刘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说,惟妙惟肖地嘲弄挖苦了汪精卫于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在上海召开伪国民党六届一中全会,成立所谓“中央党部”,群奸分赃争肥的丑态。

何澄请于硕镌刻于象牙方牌和微雕挂件上的打油诗,鞭挞了民族败类,讽刺了无耻的奸佞之徒,揭露了群奸祸害民族大业的阴谋诡计,可谓一字之讽,等同斧铖,是中华民族有气节的文人,为民族尊严掷向投敌叛国者的一杆杆标枪,劈向人间丑类心脏的刀斧!

何澄因有留学日本的背景,归国后与同为留日生的岑德广、殷汝耕、王揖唐、王克敏以及赵凤昌之子赵尊岳等几位二三十年代的闻人私交甚好。但私交是私交,民族大义归民族大义。当他们有降敌的心思和叛降的行动之初,何澄总是规劝他们不要做。但上述这些人诚如何澄所言:“人领不走,鬼领飞跑!”最终还是死心塌地做了汉奸。既然不听劝,何澄就作打油诗一个人一个人地骂。有的是直接寄给本人,有的公开发表出来。在上述这些人当中,何澄和岑德广、殷汝耕交游最多,往来最多。尤其是殷汝耕,当年何澄经商办厂时,殷汝耕帮何澄办了不少商业往来上的事。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时为河北蓟密区行政督察专员的殷汝耕在日本人的唆使下,突然通电宣布独立,成立了所谓的“冀东防共自治委员会”;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改名为“冀东防共自治政府”。至此,何澄便不再与其往来。因殷汝耕的伪政权在所辖冀东二十二县,包括临榆、香河、通县的各厅县都聘用了日籍顾问和秘书等等,同时也是日本在华北建立的第一个伪政权,所以何澄将其视为人不可面相的利欲熏心的无耻之徒。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三十日,王季山在给何怡贞的信中谈到殷汝耕组织伪政权之事:“北平左近之各县(共计廿二个),向属殷亦农主管者,近因整委会取消之,彼更加大道,今于十一月廿五日宣告独立,脱离中央,暗中尚有一班狼人助手,不知到年底拢成如何也?”

而对岑德广,因有与汪伪集团暗战的掩护需要,所以何澄对其还算客气,对其命运仍然极为关切。

岑德广,字心叔,广西桂林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和英国。一九二二年出席华盛顿会议,任中国代表团专员。历任梧州海关监督兼外交部特派广西交涉员、滇桂联军总司令部总参议、善后会议代表等。一九三八年九月,和土肥原等日方人员商讨与其岳父唐绍仪“合作”问题。在《解决东亚危机及谋求永久和平之方案》中,岑德广向日方提出,以“唐绍仪为中心”,组织统一的伪中央政府。并对未来的汉奸政府作了具体设想:拟定政府名称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首都设于南京,国旗用青天白日旗,“以北京为陪都,由国民政府特派一政务高级大员常驻,以便就近处置一般事务”。关于基本国策,提出“以防共睦邻为保持东亚永久和平,并以民主政体彻底保障主权独立及领土完整,对于友邦之一切条约均继续实行”。除此之外,还对其汉奸政府的组织系统,反蒋倒蒋的计划,以及正式登台前准备发表的《和平救国宣言》提纲,作了详细的规划。唐绍仪被重庆方面特工制裁后,岑德广又参与筹建汪精卫伪政权的活动。历任汪伪中央政治会议委员、赈务委员会委员长、伪国民政府委员、最高国防会议秘书、经理总监部总监等职。

一九四三年七月,何澄在《大众》月刊刊出诗作《简心叔》,对其不听劝告,出任伪职后的罪孽,作了如下描述:

须知世态本炎凉,且莫尤人妄自伤!

事过当然无必要,运亨亦是有专长。

纵教附势应吹捧,岂恃交情可懒荒?

我早语君今日到,不能水淡怎如常。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何澄已到北平数月,给三女儿何泽瑛写信说:

望告廉侄彼□□早作打算,并告岑三(按:岑德广),伊将来到何处去?彼等人应悔不该当初也!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八月二十五日凌晨三时,汪伪国民政府主席陈公博、妻李励庄、伪实业部长陈君慧、陈公博的女秘书莫国康、安徽省长林柏生、行政院秘书长周隆庠、军事委员会经理总监部总监何炳贤一行七人,为逃避人民的审判,乘日本航空公司一架飞机亡命日本京都。八月二十八日,国民党陆军冷欣中将派兵搜查陈公博住宅,发现陈公博已不知去向,当即与日本驻南京大使馆交涉,挑明陈公博等数人似已逃往日本,要求追查是什么人帮助逃走的。日本方面为了掩护陈公博亡命日本,不仅没有把他临走时交呈蒋介石的信转交中国军方,而且通过八月三十日的《朝日新闻》散布陈氏已自杀身亡或失踪的假消息。九月三日,重庆中央社播发电讯稿,详尽披露陈公博自杀是虚假的消息,实际上早已亡命日本。九月五日,日本驻南京大使密电外相重光葵:重庆的电讯对陈公博亡命日本事,除将李励庄误为岑德广,小川中将误为雄川中尉等二三处外,已全部掌握。九月九日,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将一备忘录交给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正式提出交涉。备忘录驳斥了日本同盟社关于陈公博自杀的报道,指出我方在南京获得确实报告,逆贼陈公博一行七人已于八月二十五日秘密飞往日本米子。要求冈村转达日本政府“速将陈公博等逮捕,护送南京本部司令部”。輥輯訛当年何澄并不知晓陈公博外逃时,重庆军技室截获的日方密电把李励庄误为岑德广。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二日,他给何泽瑛去信,专说岑德广逃往日本的事:

瑛女阅:昨寄一书,不知收见否?

顷闻岑三竟同耳东飞逃,真糊涂万分。中立国尚不许容留此群,况战败国耶?余曾切劝其不要干,最好随我北游,乃不肯丢开目前舒适,且于余行后,更不管寿命长短,竟趋炎不已。所谓人领不走,鬼领飞跑,天意使然,命运使然。余于今更深信矣。可恨可怜!

王大人屋(按:王大人屋即何澄在北平私宅王大人胡同一号“真山园”,日本侵略军占领北平后,强行征用,后作价卖掉。日本投降后,此时在北平的何澄想把“真山园”收回)原璧归赵已商妥(大约比原价少大),亦出吾意料也。匆匆此谕。

父手书九月十二日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岑德广与其他汪伪汉奸集团的主要成员在上海被军统局逮捕。

一九四〇年,何澄的另一位旧友赵尊岳不听劝告,自甘落水,赴南京参加汪伪政权。何澄想起其父赵凤昌在惜阴堂中厅墙上挂着内置中华民国国玺印帖的镜框,插在花瓶中的五色旗,不禁感慨万千,作《以诗答叔雍》,直接寄呈赵尊岳,嬉笑怒骂尽在其中:

诗料添多口薰多,况非文字可降魔。

不闻问矣更何看,看亦烟云转眼过。

举朝筹备接钦差,日暖风和春满淮。

忙杀襟兄两脚腿,石头城树彩楼牌。

二重桥畔应泥首,久沐皇恩臣妾心。

何幸钦差天丘降,如得惶恐拜当今。

一九三九年,王揖唐早已成为华北日伪政权的核心人物。何澄曾寄他多首打油诗,但他没有脸面直接答复,而是借与汤尔和唱和的一首《次和太松元日试笔》寄给何澄,表明无论你怎么说,如何挖苦,我也要这样走下来的心迹。何澄不依不饶,你不爱听也要说,也要骂。最后把不可一世的王揖唐惹火了,竟在一九四四年,把回敬何澄的一首《叠休韵酬何亚农澄》在伪《中国留日同学会季刊》第七期公开刊出:

新诗迸出如泉涌,语不惊人总不休。

同室操戈忙蚁斗,是谁缘木更鱼求。

散材落落师蒙臾,盲史陈陈付左丘。

愿子梦游怀葛上,北窗隔断世间悉輥輰訛。

何澄的打油诗,“一半打油”,一半是对汉奸们卖国行径的痛斥,毫不留情。真是“何老”打油一出,“怕得鱼出不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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