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驱车行驶在艾拉利亚市层层叠叠的高架路上，沿着盘曲的公路直向上冲。
这一带的道路是出了名的复杂，穿行其中，犹如在林木繁盛的山岭攀援，不登到山顶，你永远不知前面的路还有多远。如果没有导航仪的帮助，每天不知会有多少人陷在这迷宫里出不来呢。
小泪怕是等急了吧？不过，无论她怎样着急，也不会打电话给我的。她自命是公司的财务管理员，她认为每一分省下来的话费，都会使公司的状况向黑字方向好转。
自打一年前我在非洲捡到她，她就是这样，节俭到超越吝啬。不过也多亏小泪的吝啬，我们“月光灵能事务所”才能在艾拉利亚经济大萧条、事务所业务没有增长的情况下，盈利额微乎其微地上升。
“阿亮，我们花钱一定要节省。的确，我们现在赚得不少，可也要为将来多做打算啊。要知道，上次《艾拉利亚时报》调查活动表明，超能力猎人是安全系数最低、致残率最高的职业第二位，比超能力猎人工作更难持久的只有通缉犯。节约总是不会错的，阿亮。你可知道，我在非洲的时候……”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小泪竖着手指，有板有眼地说教的可爱模样，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心中的烦躁之情稍有削减。
我是一个灵异事务调查与调节员，说白了，就是除灵师。事务所是在两年前才加入全球超能力者官方组织“猎人联盟”的，今年年初刚刚通过等级B的审核，只是中等信誉水平而已。
为了提高信誉等级，我们事务所在未来几年内还需多做官方任务，以期提高等级，并在猎人联盟的官网上获得推荐。当然，所谓官方任务，全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不管做得怎样，都可能零收入。
刚刚办好的案子就是一个实例。这是一桩遗产继承案。我受雇于一位亿万富翁的年轻遗孀，调查富翁的一位远房亲戚。雇主希望我能证明，那位远房亲戚与死者的血缘关系是伪造的。
经过调查，我发现目标人与富翁的血缘关系是真实的，但同时也查出，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他有八分之一的非人——红魔血统。根据艾拉利亚财产继承法规定，异族的财产不受法律保护。如愿，目标人因此失去了财产继承权。
但是，我雇主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因为目标人的异族血统，正是从去世的富翁那儿继承而来。亦即是说，富翁的遗产不受财产继承法保护，将收归市政府，她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所以，我是被那位年轻的遗孀，用花瓶丢着一路跑出了别墅的。案子就这样完结，没有钱，没有感激。半个月的工作，换来的只是业绩薄上一个小小的加号，一个虚无飘渺的加号……现在想想，联盟的家伙们，肯定一早就知道富翁的异族身份了。法律虽然无视异族的“人权”，社会却无法忽视一个亿万富翁的地位。因此，只有到富翁死去，才能揭开没有人乐见的谜底。而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就由我这样辛苦谋生的小人物来做。真是英明——我用力咬了咬齿缝里的口香糖。
车流的行速忽然开始下降，缓缓停住。又一次交通堵塞。在进入艾拉利亚市区后的第三十次。黑色的车辆洪流镀满了高架桥的表层，好像一条吸足了油污、终于再也游不动了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咂巴嘴儿。
我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这当然无益于事。我枯坐在车中，不自觉地开始想念小泪，现在的她在做着什么呢？又在一堆凌乱的账目中寻找节省的可能吗？
我打开一向空着的烟盒，抽出里面的照片。那里有非洲灿烂的阳光，和比阳光更明媚的小泪的笑脸。
推开月光灵能事务所装潢漂亮但却是单边的窄门，立刻就迎上小泪快乐的表情。每次有工作来时，她都是这样高兴，不管雇主是个怎样的家伙。越过小泪的肩膀，我看到猎人联盟的B级事务员，冯诺马，手里掐着一只粗雪茄，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身高六英尺，腰围大致等于身高乘以π值，留着滑稽可笑的髭须。
B级事务员，在猎人联盟内属于骨干力量，真正在做事的一群人。这其中，不乏能力水平A级、甚至S级的高强超能力者，也有水平不济、靠下属侦探事务所办事的家伙。比如，冯诺马。
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牛皮大王，常向人吹嘘不知哪里来的冒险经历，吹得天花乱坠，最得意的一个传奇，说自己曾在危地马拉遇见霜龙。那地方干燥炎热，霜龙活不过两个小时，他遇见的只能是“龙干”。只有小泪这样的笨蛋才信他，而我，每次都戳穿他的花脸。
“祝贺你，夏侯亮先生！联盟已经得到报告了，遗产案解决得相当漂亮！谁想得到，举世闻名的大商人波洛会是个半人半红魔的异族呢？如果不是夏侯亮先生你参与进来，这个秘密恐怕就要随着死者在地下长眠了！干得好！这会在你们事务所的档案上留下重重一笔的！”冯诺马向我伸出手。
我把用汽车记程器打出来的一张单据塞进他的胖手里：“我要求，联盟替我把车费报销。”
“不。这是不可能的。”他简单而又决绝地说，“这个案子不是联盟授理。我在精神上对你的义举表示肯定。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新的、更富刺激的案子。”
“是中介，还是联盟授理？”
“联盟授理！等级有些低，C级任务，但雇主却是举世知名的人物。这有利于提高你们事务所的知名度。报酬方面，我们提供联盟密级S的数据库的访问权，使用期为半个小时。你知道那个的价值，夏侯。最新的收费标准，每秒钟收费艾拉利亚币两百元。”
很多人认为，十年前去世的德国画家齐姆托是当代最杰出的艺术家。齐姆托声名之响亮，即使不关注艺术的普通人也很少不知道他的鼎鼎大名。艺术圈人士更是把齐姆托捧到天上，称他是毕加索之后最伟大的画家，“超现代色彩画派”奠基人，他的成就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记得在某本美术杂志上见到过那位画家的大作，画名是《普鲁士少女》，只看到满眼深深浅浅的橙红，少女在哪里，到现在也不晓得。有人说，那幅画是有魔力的，任何摹本都不具原作半分魅力。可能有点道理。
《普鲁士少女》是齐姆托二十岁时画的，也被看作“超现代色彩画派”的启蒙作品，一发表在美术期刊上，立即震惊了整个世界画坛，齐姆托也由此名动天下。次年，他与一位收藏界大亨的女儿结婚，婚礼穷奢极侈，运送宾客动用了十架直升机，到场名人不计其数，成为十年中难得一遇的盛事。环球蜜月旅行后，齐姆托夫妇买下了南太平洋一座一百多平方千米的人工岛，取名“南十字星”，在此定居。后来为了资金周转上的一些问题，他们又将岛的三分之二卖给澳洲政府，只留下三分之一。
据说齐姆托后来的作品虽多，却没有一幅能胜过《普鲁士少女》。一位颇具胆气的评论家说过这样一句有代表意义的话，“技艺日渐成熟，繁复花俏近于极至，热情却不复往昔”。但，这在一片赞颂之声中殊不足道，齐姆托的声望与日俱隆，达到“画家”难以企及的高度。这固然是他的天才，却也与齐姆托夫人在画坛的巨大势力、过人的运作和炒作能力密不可分。
“那句俗语怎么说的来着？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冯诺马笑道，将茶杯举在眼前，仿佛在审视一杯透明的红酒。
小泪问道：“冯诺马先生，那个画家去世已经十年了吧？难道有什么财产纠纷，现在才闹出来？”
“也可以这样说。其实，是关于齐姆托的一幅遗作，《红色月光》。”冯诺马表情凝重，撂下了茶杯，说，“这幅画，是齐姆托晚年在岛上创作的，据称是唯一超越《普鲁士少女》的传世之杰作。作者太喜欢这幅画，立下遗嘱，硬是要把它带到地下，十年之后，再打开棺木，重见天日——这是三天前公布的消息。昨天上午，德国的一位大收藏家格布林，在联盟的官网上放出话来，要以五亿艾拉利亚币收购《红色月光》。”
“向谁收购？齐姆托夫人？她不会卖吧。”
“当然不会卖！请注意，格布林这条消息，是面向联盟网络的所有超能力者的。就是说——”冯诺马向前坐了坐，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严肃：“高价悬赏盗画贼。因此，齐姆托夫人取消了原定的新闻发布会，并向卢浮宫致函，愿意将《红色月光》赠与博物馆。”
“停！停！”我连连摆手，“格布林是用你们官网发布信息，我没听错吧？你们这不是为超能者提供非法交易平台？”
冯诺马苦着脸道：“我们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将消息删除了。但是，它已经通过互联网，复制了千万份。现在恐怕全世界每个知名的超能力大盗都知道了！”
按照冯诺马所说，此事果然棘手。如果画真的被盗，不能因为格布林在官网发布消息，就去他家里搜查，他会说是其他收藏家干的。而其他任意一个收藏家，要购得《红色月光》，必须出比五亿艾拉利亚币更高的价钱。而且即使他们出了价，盗贼也未必敢信。格布林始终在竞争中占有先机。
更糟的是，联盟上个月资金困难，接受了格布林的捐助。约定俗成，格布林在联盟内拥有一次豁免权。单凭在官网上发布不负责任的言论这一条，按律是无法处罚他的。今天早晨，格布林又在官网上发布道歉声明，遣词之中又有隐晦的暗示性语，算是把联盟彻底套牢了。
冯诺马介绍了南十字星岛的警卫情况。南十字星教堂墓地已关闭，齐姆托夫人雇佣了大批警卫，对墓园进行全方位警戒，甚至向联盟方面借用了一些领域能力者。开棺之前，画是绝对安全的。卢浮宫方面也为迎接《红色月光》做了万全的准备。盗画贼能出手的时间，仅限于开棺后的二十四小时，也就是名画出土和运输过程中这段时间，而能够见证到《红色月光》出土的，只有猎人联盟的代表，卢浮宫方面的鉴定人员，巴黎美协的鉴定人员。包括我和冯诺马在内，最多四人而已。
因为这是一个特殊事件，卢浮宫方面雇用了超能力者做代理人。一家法国的超能力侦探所入选。探员叫让·皮埃尔，是个有相当水准的超能力侦探。他也是我们怀疑的主要对象。巴黎美协派的则是他们的老鉴定员，布兰科先生，今年四十五岁，有十九年工作经验。
“我的任务，就是盯住这个皮埃尔二十四小时？”
“不。那样太被动。我有更漂亮的主意。《红色月光》之所以置于险地，起因是齐姆托夫人不负责任的新闻发布会——即使后来取消了，但还是让世界上每个人都知道了画在哪儿。要防止画被盗，最完美的做法就是把它再隐藏起来。”冯诺马不停地搓着两只白胖的手，眯起了眼睛，舒服地靠坐在椅背上。他的表情得意极了，仿佛真的想到了什么天才的主意，值得反复吹嘘一辈子。
飞机在晴朗的夜空飞行，越过平静的大海。星星微弱的光照在海面上，映出的点点星光，如洒在黑色琉璃上闪亮的水珠。
真想叫身边的小泪看看此刻的美景，但她睡得正香，斜靠在我肩膀上，唇边带着一抹得意的微笑。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联盟事务员冯诺马也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冯诺马的表情也愁眉苦脸，与小泪的笑脸相映成趣。
我知道小泪为什么高兴。她刚从冯诺马那儿赢得了一场“商战”。这次任务的报酬，本来是联盟S级数据库的半个小时免费使用权限，但小泪凭借她的伶牙俐齿，和冯诺马展开了激烈的讨价还价。小泪悉数了近期艾拉利亚经济衰退的几大证据，股市动荡、银行关门、政客跳楼，在这样不景气的世道，事务所的维持费用却相对上升；并且，我们事务所最近多次接受了官方任务，所得寥寥，为猎人联盟赢得了不少声誉，联盟方面却鲜有回报云云，说得冯诺马大汗淋漓，不住地看表——他急着赶时间带我们去南十字星岛。
冯诺马在场面上输得一败涂地。结果，小泪却只是要求把访问联盟数据库的时限延长了五分钟，并附加两个条款：冯诺马报销来往路费，负责我们食宿。冯诺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长舒了几口气。
我打开冯诺马的微型电脑，查阅南十字星岛的防卫情况的数据。我知道，墓园的防卫工作恐怕并不如冯诺马想象中那样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与其相信警卫们的责任心与职业能力，我更相信五亿艾拉利亚币能引发的人性贪婪。当我们到达南十字星岛时，很可能要面对一起名画失窃案，而不是简单的交接工作。
可惜，齐姆托夫人给的资料并不完备，都是表面文章。也许她对联盟的保密工作已不存信任了吧？
我无奈地合上了微型电脑。嘟地一声，全息视屏淡绿的光芒消失。机舱里顿时暗淡下来。墙壁发出的暗模式照明光，比圆形舷窗透进来的水天之光还要寒冷。我帮小泪披上一条毛毯。忽然想起，我对皮埃尔这个人的了解尚不足够，于是又打开了电脑。果然，冯诺马储存了皮埃尔的能力信息：让·皮埃尔，A级能力者。能力类型，进化型，领域——操纵系；能力名，操树师。
飞机到达了南十字星岛，在岛东部的齐姆托私人停机坪着陆。齐姆托家的管家坎贝尔接待了我们。他大概五十岁左右，面貌古板，穿着一丝不苟。从他身上，我感觉到某种无法言喻的压力。
我、小泪、冯诺马三个人乘坐齐姆托家的汽车到达了南十字星庄园。庄园在岛的西北边，庭院大得吓人，内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和一座人工湖。在林地中间隔地装着隐藏式照明设备，蓝白色的光柱向夜空延伸，缓慢旋转、游移，林地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冷色。似乎是以山茶树为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