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些人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后悔吗？”她等着听到他悔恨的声音，她等着他来亲口告诉她“天下没有神仙”，她等着看他此生只为自己而活。
明筹并没能遂了她的心意，对自己当初的做法他是觉得有些欠考虑，但他不后悔，被骗也好，被耍也罢，他真的救了一些人，这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迎着月光，儒生志气徘徊至胸襟，他喃喃吟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明筹让放肆的目光流到她的身上，“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月光镀上她的脸庞，有一种朦胧的美。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仍旧沉浸在情绪化的氛围里，“这首诗还有下半阕，它是诗人张若虚仿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格调创作的。”
他的语调顿时洋溢起希翼，还夹杂着恍若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你也喜欢诗赋？”
“只有无聊闲人才有工夫将生命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她毫不客气地单方面撕毁了他的快乐。他仍旧不死心地追问着：“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你要答案？好！我给你，“整个长安的女肆都在吟唱它。”
“你……你去女肆？”他的眼瞪得可以装下整个她。
“那是一个谈生意的好地方。”甩开衣袖，她不再逗留，让一颗清爽的心重新去战斗，“药田交给你了，别让我失望。要是睡不着，我书房里的书你可以拿去看。若是不完整还回，便以十倍的价钱从你月俸里面扣，你准备做我三世奴仆吧！”
“呃？”他傻傻地望着月下单薄的身影，心在这一刻失去了动力。
夕阳西下，齐府南隅的一角却格外热闹。原本这里是一片空地，清清冷冷，自从几天前顾明筹落户这方院落，生气也随之而来。就像现在，二夫人正带着大小姐、三小姐过来瞧他呢！
“顾公子正在忙呢？”二夫人将随行带来的糕点放在一边，客气地问候着。
明筹放下手中的药锄迎了上去，“二夫人，我不再是什么公子了，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叫我明筹吧！”
“好啊，明筹哥哥！”说话的惜虹是家中的幺女，最得全家人的宠爱，“我有一个范成哥哥，现在又多个明筹哥哥，真是太好了！”范成是范大管家的儿子，从小跟她们姐妹几个一起长大，这些天出外办事去了，所以明筹一直没能见到。
别被惜虹可爱的外表所迷惑，她可是个标准的闯祸精，有她的地方就有灾难。十六岁的她天性开朗，孩子气较重，很容易相处。她常常来帮明筹收拾药田，不过有她在，往往是明筹跟在她后面收拾残局。
安静地站在一边的大小姐依水就属于典型的大家闺秀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丰腴的姿态美得不可方物。刚过十九，该是嫁人的年岁了。不过她花钱的速度实在是有点吓人，不知道除了齐家这种天下第一富甲，还有谁能够养得起她。
总之，她们娘儿三个都是很好的人，对明筹分外照顾，让他在公子变仆役的过程中不至于完全失衡。相比之下，离小姐就差太多了。把他发配到这儿来之后，自从那个清冷的月夜就再没管过他，他也没机会见到她，听说她去了定州察看商行营运情况。
明筹在心中告诉自己，没有她的存在更好一些，他图个自在。只是，他每晚都会在她的书房里看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赶到门廊处瞧个仔细，简直像在等待一个远游的知己。偶尔，他还是会认真想起她骂他的那些话以及那张病态消瘦的脸。
她说得对，他根本不是什么“活神仙”，他只是徒增人笑柄的蠢蛋罢了。其实他一直隐约知道施药背后的丑陋，偏偏不肯正视，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该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她的“心狠手辣”。
想起她，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张苍白的容颜似有无限张力，却又无丝毫人的真实情感。究竟是怎样的生活造成她那般的性情呢？
“二夫人，容我多嘴问一句，离小姐她……不是您亲生的吧？”他这是明知顾问，“西洲居”的萧条就是最好的证据，莫相离的亲母早已去世，他想知道的是她背后的故事。
二夫人手中的丝绢轻轻拭了拭唇角，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明筹，你人这么好，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家人，所以有些话也就不瞒你了。
阿离不是我们齐府的人，她是老爷义兄的女儿。老爷同他的义兄情同手足，老爷临终的时候写信给义兄求助，然后阿离就来了。对于阿离，我其实并不了解她，她的很少说话。”其实是很少同她谈心。说罢，她叹了口气。
难怪！难怪她对二夫人礼节大于亲情，原来是这般因由。明筹拿起药锄拨了拨土，他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离小姐她……她除了支撑商行的事务，还有什么别的兴趣吗？比如琴？棋？我看她的气色不大好，需要好好休息。”
依水浅笑着摇摇头，“明筹你有所不知，离妹妹她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她根本没时间跟我们坐到一张桌上进餐，你想她还会有时间做赚钱以外的事吗？”
“也是哦！”
惜虹突然插了一句：“那离姐姐什么时候嫁人？”
二夫人轻声叹气，“不知道，听义兄说给她找了一个人家，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亲。”
“嘶——”明筹手中的药锄一歪，手臂上留下长长一道红印。血，沁了出来。
“明筹，你没事吧？”依水拿着手中的丝绢轻轻为他拭去血渍。
惜虹拉过他手中的药锄开始帮忙，“明筹哥，你也太不小心了，瞧我的！”
“不用了，三小姐，我看还是……”他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费了好大劲才种上的草药就这样被当成杂草给刨掉了。依水提供的丝绢除了包扎伤口还可用来擦眼泪，真是妙处多多啊！
“娘，你说离姐姐真的会嫁到肖家吗？如果那样咱们家的生意谁来处理？”
惜虹还在那儿奋力地毁坏明筹的劳动成果，他却连劝阻的力量都提不起，满耳朵里都是婚事，“阎罗王”的婚事。
二夫人也正为这件事担心着呢！“再怎么说莫相离总是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不能为了齐家的生意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她若真的出嫁，那齐家又该怎么办呢？”
后来二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又谈论了什么，明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徘徊在莫名其妙的挫败感中。
离小姐会嫁人吗？“阎罗王”会就这样轻易嫁出去吗？一个撑起“天下首富”牌匾的女子会接受孩提时的婚约吗？
她会吗？她不会吗？
他努力提起神，挥起药锄，把自己亲手种的药材给……锄了！
是的！他把它们给锄了！
感觉不对！就是不对！
顾明筹坐在庭院的回廊上，心里总觉得府中的气氛很诡异，紧张中透着一股压迫感，似乎暴风雨即将到来。
他探出头，不偏不巧看到了暴风雨的前兆——齐家离小姐从定州回府了。几乎出于直觉反应，他站起身愣愣地看了过去，迎视着那张消瘦的脸，身体里有个东西在狂野地奔跑。那种感觉很陌生，他就快抓不住了。
“居然会让一头猪去管理粮行，你们想卷包袱回去吗？”
声音不大，听上去很平静，似乎没有什么怒气，可那微挑的丹凤眼却足以杀死跟在她后面的所有人。从明筹的角度看过去，几位大管家额头上都布满了冷汗。
“去查推举那头猪的当家，三天后我要知道他的家产有多少。”
几大管家心里都为那位尚不知名的当家抹把辛酸泪，要知道若是查出个渎职受贿，这位当家就可以收拾最简单的行囊离开齐家商行了。别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齐家势力遍布天下，说你是被齐家革掉的，其他商行根本不会收留你做事。你要想自己当家做生意却总会碰到和齐家有交接点的地方，可谓举步维艰。
跨进书房，莫相离漠然转身，“你们都无事可做吗？”她在说：快滚吧！“范大管家，你先留下来。”几大管家像是接到了特赦令，冒冒失失地向后退了出去。逃到“阎罗王”看不见的地方，几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开始咬耳朵。
“一个小丫头片子傲什么傲？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要不是身在大户人家，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能耐。”
“就是嘛！好歹我们也是她的长辈，她教训我们就像教训一群毛头小子，一点面子不给，真是气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