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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雨中穿越森林(3)

我到林里拣干柴,找一处开阔地拢火。我把皮袄脱下来当扫帚清理一块地,掏出兜里的废纸引火。起初,火胆小,不敢燃烧,经我煽动鼓吹,慢慢烧起来。干柴剥剥响几声,火苗袅娜扭捏,似乎与雪天有什么不妥。火苗的腰身像印度人笛声下蛇一样妙曼低徊,我不断扔干柴,火像集体合唱一样坦荡地烧起来,庄严典雅。

在篝火的上空,仿佛有一个拱形的金钟罩,把雪隔开了,急箭似的雪片仿佛落不到这座火宫殿上。我默默看着火,透过火的舞蹈竟看不到雪的身影了,如同透过雪的身影看不到树林的背景。

想起一位法国人说的话:“火苗总是背对着我。”当你在野外观察篝火时,的确觉得火苗是背对着你。它们手拉手跳呼拉圈舞,最得意那束火苗扭着颈子。

篝火不时坍下来,炭红的树枝挂一层薄灰。火堆边缘的泥土融化了,黑黑的如感动的面孔。土地也许认为春天来了,因而苏醒,用潮湿的眼睛看我。

黑湿的土地和雪形成圆的边缘,彼此不进不退。我的篝火仍然不知深浅的高扬,它们也许幻想可以把雪止住吧。

在火周围,雪片仍然肃穆降落,仿佛问题很严重了。虽然惹不起火,但该下的还是要下。那些不幸跳入火里的雪花,是惊是喜呢?但雪们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大地上竟有一堆火。那时,我穿着白茬羊皮坎肩,腰扎草绳,坎肩里是志愿军式的绗竖线军棉袄。我坐在树桩上,用木棍扒拉着篝火,也许在想家,也许在揣测爱情。总之,我现在已经忘了,那是知青时候的事。

火势弱了,火苗一跳一跳。雪片压下来,落在炭上遂成黑点,伴着微小的声音。我懒得再去弄柴火。雪最后把灰烬覆盖,一切归于平静。

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雪已掩没了大头鞋。抬眼,身后不冻的茫古木郭勒河在夹雪的两岸流成了黑色,它沉缓涌流,间或浮溢白雾,仍有广大的悲凉。

许多年之后,在办公桌前填什么表时,面对“业绩、贡献”一栏,我真想填上:“在雪地里点起一堆篝火”。

下雪时,我仍有这样一种梦想。

雪地上的羽毛

去年冬天,我起早遇上一场大雪。街上没人,雪已经停了。我像狗一样在无痕的雪地留下脚印,还真舍不得踩这么细腻、柔情的雪。很想雇个人背着我走,但背我的人也要留下脚印。就这么趟吧,暴殄天物了。

我小心走着,准备上大道跑步,见天上打旋落下一样东西,似落非落,像不太愿意落。啥东西?雪后无风,所以此物才慢悠悠落下来。我希望是钱,100元、50元都行,10元也行,5元就不要落了。但颜色不对,不红不绿不灰,怎么会是钱呢?这件东西在我的仰视下几乎贴着我的鼻尖落下,躺在雪地上。我定睛看,是一根白色的鸽子羽毛。羽毛没有雪白的,算乳白吧。

早上,一根鸽子的羽毛拦住你,静卧雪上,这简直是最好的礼物,比钱好。我拣起羽毛,看上面有无玄机,比如几个模模糊糊的字迹:原野快要发财了,但没有,鸽子不会写字。我突然想起羽毛的主人,它应是一只白鸽,现在何处?天上空空如也。泰戈尔说得真对,飞过天空的鸟不会留下痕迹,留一泡粪也会落在地上,而不能留在空中。鸽子飞走了,那么,鸽子送我这根羽毛干什么?我头发越发少了,但不宜贴鸽子毛充数。即使我把这根羽毛黏在胳膊上,也没人相信我是鸽子。

我拿着这根羽毛走路,既然拣到了一样东西,我希望继续拣到其它东西,比如一封待寄的信。把羽毛黏在信上,表示十万火急,但大清早拣不到信。事实上,我在中午和晚上也从来没拣到过信,信在邮电局的信筒里。我突然想到,羽毛不是来找我,它找的是白雪。

我把羽毛放在雪上,白的羽毛白的雪,很圣洁。如果带照相机就好了,拍下来挺美。雪地的阴影微微有一点蓝,羽毛的竖纹衬托在雪的颗粒中,显出优雅。如果这是灰鸽子的羽毛,跟雪就不怎么默契了。白鸽子很懂事,而且懂美术,啄一根羽毛降落之,装点美景。我觉得这个鸽子挺讲义气。

我正看——新浪微博把我归纳到“吃饱没事”的作家行列,而其他作家是怀疑型、半怀疑型和诗意型。归纳得真对,只有吃饱没事的人才盯着雪地的鸽子毛出神。身旁一人问我:看啥呢?

我没法回答看啥,便胡乱指指羽毛。

这人说:你把鸽子埋雪里啦?

我说没有。

那你看羽毛干啥?他又问。

我反问他:不看羽毛我看啥?看你呀?我直视他,他上下看我,我俩对视。他叹口气走了。

我们俩这么说话都不讲理,因为这个事里面没理,只有一根鸽子羽毛。我撤退,拜拜羽毛。街口拐弯时,无意回头看。你猜怎么了?那个人正撅着屁股刨雪,他相信羽毛下面的雪里一定有一只等他红烧的鸽子。

嗨——,我一喊,他撒腿跑了,骂我:你是个大骗子!

是,我在心里说,我是骗子。如今你不能在大街盯着一件近乎虚无的东西看,你看了而别人没看出其中的利益,你就骗了他。

我开始跑步,希望天上再落下一根鸽子的羽毛,或落下两根、三根羽毛,我把这事看得比吃饭喝粥都重要。

雪里的火

我上小学就赶上文革,学校没课上,和家属院的孩子一起闲逛。我和一个外号叫大果子的关系好,他长我五六岁,是中学生。大果子怀抱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理想——当海员和地质队员,并为此准备。夜晚,他慢慢伸出大拇指,眯一只眼测量星辰离他眼睛的距离,“三光年”,说完撇撇嘴。

四月的一天傍晚,大果子领我到水文站院里一条旧船上。船置红松垛上,不知什么人抬上去的。大果子摘下棉帽子,头发升腾汗雾,一看即知将要披露高妙计划。

“想抓特务不?”

抓特务是我们最为憧憬之事。电影里的美蒋特务爱说蠢话,体格差,太好抓了。抓一个特务能成英雄,能让人抬着进北京见毛主席,能入伍,能站高台子上对人讲话。

“想啊!”

“好!”大果子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麻绳(绑特务用),一个木头手榴弹,一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小册子,抹布(塞特务嘴用),火柴,拟与特务肉搏的两只折叠铅笔刀。

可是特务呢?

“北河套。”他说。北河套在英金河北岸。我一想,树林沙地,空旷无人,正是特务喜欢的地方,行,我们开拔了。

前边说过,已到了四月,远望柳树,团团鹅黄,野菜比青草先绿,河冰黑而暗,酥了。我们顾不上看景,集中精力找特务。大果子说:“别往远看,注意地面的脚印。”地上有兔子屎和乌鸦尸体,没有我们盼望的特务吸剩的烟头和带“USA”的罐头盒。这时起风,风在林里打了几个旋,带来雪。雪从树梢“唰唰”落下,越来越密,扑在脸上,睁不开眼。

开头,我们觉得遇雪是意外收获,在雪地踩脚印、打滚儿。后来,雪在风的挟裹下横扫而来,让人站不住脚。可怕的是风声,似鬼合唱,多声部悲怆不绝。大果子抱住一棵粗树,我抱住他的腰,这样可以稍避风,亦防被吹走。

雪埋住了脚脖子,渐至膝盖。大果子虽读过许多做海员与地质队员的书,也不知怎么办好。他磕着牙说:“这不是办、办法。走!”

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用绑特务的绳子系两人腰上,扑通扑通逃离树林,见一片开阔地,风雪更大了。我一脚踏空,掉进河里。冰碎了,水没过鞋。大果子拽绳使我爬上岸,又回林里。

大果子愤然把绳子解掉扔下,说:“好在、在,河不深、深。”我想附和几句,已说不出话。大果子——要说他真挺了不起——这时筑了一米高的雪墙,背北朝南,避风。当时手冻得从袖子里都抽不出来,他竟筑了一面墙。坐下,他先给我脱鞋。鞋袜与脚冻上了,一扯如撕皮肉,钻心疼。“疼也要脱、脱……”大果子帮我脱鞋袜,用雪搓脚,然后搓手。其痛苦如心尖疼,想哭又使不上劲儿。

之后,大果子给自己搓手脚,然后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头顶枯枝“咔咔”断折落下。

我渐无思想意识,觉得很安逸。眼前时不时冒出一堆篝火,火苗袅娜,冉冉飘扬。现在知道,这是人冻死前的幻觉。冻死和其它死之不同是伴有精神错乱。

“灯!那有房子!”大果子嘶哑喊叫,拽我走,但我如此安逸,根本不想动,被他拽起扛在背上。

夜色里,不远处有孤屋轮廓,窗透微光。怎么会冒出一间房呢?刚才好像还没有。大果子背着我,从雪地抽出一条腿,踏入一条腿,五十米的路程走了很长时间。进屋后,他淌一脖子汗。

屋里有一面炕,炕上坐个叼烟袋的老头儿。我们一人吃了两个烤马铃薯,在热炕头上昏昏噩噩入睡。半夜醒一次,我看老头儿在火盆前给我们烤衣服。

过了几年,我想起这事儿,问大果子:“那老头儿是干嘛的?”大果子想了半天,说:“他会不会是特务呢?”一个老头儿孤零零地在河边住,什么意思?大果子心里老想着特务。抓获特务,可入红卫兵。他家庭成份是地主,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我也同样。

到今天,我有雪浴的习惯。用雪在身上搓一搓,活血灭菌长精神。雪浴时穿厚袜子,戴手套,回屋再用冷水冲一遍,直至身暖。

燕 子

燕子在雨前飞得比篱还低。我坐在桑园里,看到柳树在闷热中摆动枝条,像玩累的小女孩扇动自己的裙子。草们交头接耳,传播关于雨水的各种猜测,它们甚至竖起尖尖的耳朵,听远方有没有雷声。没有,“吱吱”的声音是从对面街上传来的加工铝合金门窗的电锯声。

雨燕在草丛中掠来掠去,像寻找丢失的东西,如钥匙。看不出燕子也会粗心大意。但飞这么快,它能看清地面的东西吗?草丛里藏着许多毛桃,那是碧桃树在昨夜的风里遗落的。手拎防雨绸兜子的老太太,弯腰拣这些毛桃,去皮之后串成念珠,在手里摩挲。燕子还在找,藉此做出各式优美的舞蹈。它双翅微张,尾羽微张闪着墨绿的亮彩,像一把空气中的剪子,或许它已经剪断了许多蜘蛛刚刚拉出的亮晶晶的丝,使蚊虫逃生。燕子挺着饱满的胸和小小的喙,似乎为此自豪。

我见过燕子们的照片。白腰雨燕的羽毛是深棕色的,飞翔时才露出白腰,像穿露脐装的少女。非洲的塞内戈燕,白喉红胸,像饮酒串皮的渔民。线尾燕的翅膀也是墨绿的,红冠,如守卫欧洲古堡的士兵。美洲的楼燕形体近隼,在燕的羞怯中多一些威严。毛脚燕背黑腹白,小而胖,短短翘起的尾羽十分好笑。

我喜欢汉字中的“燕”、比“雁”字灵透亲昵。燕子像猫、企鹅一样,得到人类的接纳与喜爱。在乡村,檐前或打谷场上,常看到燕子的身影,寓意丰足。它也和云朵、小鸭子及大红花一起,进入呀呀学语的孩子们的歌谣中。孩子喜欢拍着手唱“小燕子,穿花衣……”虽然燕子并不知道这是唱它,匆匆飞去,否则要驻足檐下听听这些歌词,而“雁”字在人眼里,与远行有关,与怀乡和思念有关,辽远,并带一丝凉意。

女性的名字中,有许多“燕”字。起名的父母认为它代表着美丽和灵巧。口里念着,有几分溺爱。当然这些名字,如“丽燕、秀燕”,在鸟类辞典中是找不到的。

而桑园中的燕子,仍在来往寻找,越飞越低了。

银河的手臂

从小到大,看周围,没改变的只有天上的星星。

它们没少也没多,这是我的猜想。我小时候不只一次数星星,但没有一次成功。星星像倒扣的扎满了窟隆的水桶,射入桶外的光亮。星星像深蓝海滩晾晒的珍珠,风干后发出贝壳的石灰质的淡光。星星是天外不知疲倦的守夜人,记录着地球的转速。星星假如少了——比我出生的时候少了两颗——也没人发现,更没人痛心、追查或在网上搜索。所以我无须什么证据就可以说星星没变化,星星一颗都没有少,没被拆迁以及列入GDP中。星星像夜的森林中的无数野猫的眼睛窥视人间。

我看到星星会想到童年。我觉得童年的星星大而亮,离人间比较近,我甚至想说出那时的星星也处于童年。为了不让人笑话,这话还是不说的好。我童年的地方有两山、一河,三层的楼房有三座,最繁华的莫过于满天星斗。那时有人逗我,说天下只有赤峰有星星,其它地方的夜如铁锅一般沉闷。这人还说那些下火车、下汽车的人,就是从外地来看星星的人。我听了真是自豪,以为星星是赤峰夜空结出的果实,像杏树结香白杏、桃树结水蜜桃一样。我从赤峰七小放学经过长途汽车站,见下站的人——他们东张西望,灵魂像被售票员收走了;牧区的人们冬天穿着沉重的皮袄,脚蹬毡靴;有人拄着拐棍。我见到他们心领神会:唔,又是来看星星的。夜晚看星星的时候,我在心里分享外地人特别是牧区人看星星的喜悦。

小时候,我家络绎不绝地经过各路亲戚,他们到我家,然后去北京或呼和浩特,还有人奇怪地前往集宁;或者从北京、呼和浩特、集宁到我家休息一段儿,回他们自个家。一次,我大着胆子问一位亲戚:你上这儿来是看星星的吗?他竟想了很长时间,说是的。我又问,那你去呼和浩特看什么呢?他说看病。

天没亮,我和我爸我妈乘火车去甘旗卡,马路上所有的路灯都照着我们三个人。我爸的咳嗽像是问候路灯——它们在寒冷的夜里没结霜花,空气中带着冬天才有的铁锈味。星星挤在南山的背后,说它们潜伏在山后也没什么大毛病。南山戴雪,黑的沟壑如马的肋条。在新立屯我们吃了马肉饺子,我爸知道后很生气,我觉得味酸。

星星从克什克腾、巴林左旗和右旗那边飘进英金河的水面上,我趴在南岸,从草叶的缝隙往河里看——星星在洗澡、在悠游、在串门,而一颗空中落下的鸟粪吓跑了河里所有的星星。

我今天仰望星空的时候,关于星辰的知识一点儿没增加,而星星既没多也没少。观星使人感觉自己是近视眼,看不清它们,而它们又确凿地存在着。星星没有老,是人老了。星星没被氧化,它们身上没有自由基,不会脱发与肾亏,更不会得结肠炎或酒精肝。说到底,谁也不知道星星是什么,约略听说它们是发光的飘浮在太空的石头,这只是听说。人到老,对星星的了解也就是这些。印裔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说星星也会变瘦、变矮。当我们听说我们眼里的星光是千万年前射过来的之后,不知道应该兴奋还是沮丧,能看到千万年的星星算一种幸运吧?而星星今天射出的光,千万年后的人类——假如还有人类的话——蝾螈、银杏、三叶草或蕨类才会看到。如此说,等待星光竟是一件最漫长的事情。

群星疏朗,它们身后的银河如一只宽长的手臂,保护它们免于坠入无尽的虚空。

樱桃花在枝头想念樱桃

说“樱桃花”像说一个消失的人,过去见过、后来却见不到的人。樱桃花是被大地幽禁的纺织姑娘,每年春天才能来到。而第二年见到的樱桃花,已经不是去年那些花。

所以,跟“那一个”樱桃花相见,一生只见一次。落在玻璃上的雪花、蹲在绿色送报箱上的雨水、从天空飞过永远不知其下落的鸟,我们都只见过一次。

这一生,无论见什么东西,我们只见过一次,除了身边的人。流过的河水、余晖在岩石铺的金黄毯子、车窗外站着的树,我们只见过一次。用一生的时间也回忆不完我们只见过一次的东西。

樱桃花见过樱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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