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府接连几日都是莺歌燕舞的景象,槿迁几乎日日喝得酩酊大醉,木樨看在眼里,却也无法。清商已经失踪了两日,我差不多将整个河阳翻遍了,也没见到清商的影子,再不行,我打算收拾包袱直接冲到北芷伊稚的老家去。这两天,府里来了不少北周的客商,两国处于停战状态,商旅来往也频繁起来了,这些北周的客商带了不少干货,据说送了槿迁不少礼。
近日因为槿迁出格的举动,头疼不已,恰好今日槿迁派人过来说,午膳后要去郊外骑马射箭,约木樨同去。木樨征询了一下我的意见,我略略一想,便答应了。
骑马场在郊外,距离蹴鞠场地不远,众人皆换了戎装,唯独木樨和我还是穿着寻常的衣裳,他一身玄黑的袍子,我一身素白的长裙。走在一块十分不搭调,因上次与他闹的不愉快,一路上也很少说话。
槿迁打马疾行,一身火红的骑马装,长发高高束着,脚蹬雪白长靴,那白马撒开蹄子朝前奔着,一路扬起不少清尘。望着她那潇洒的背影,再加上被日头烤得全身发烫,我总觉得气氛诡异,从后面看,槿迁不辨雌雄的模样,神秘并且妖娆,转身看落在后面的游子陵,目光也是微微怔着,从应天府牢出来后,游子陵行事越发低调,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反倒是失态了,槿迁的背影与四年前并无异样,难怪他把持不住。
行了半日,总算到了马场,我只觉双腿麻木,十分不习惯骑马。听说兰陵王今日要来,王侯公卿们早早赶来了,随身携带着家眷,将马场填得严严实实,等我们这队人马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一个练马场,仿佛成了少女们的时装发布会,今夏尤其流行骑马装,流行元素是芍药花。
我见那些年方二八的女子,一个个皆着色彩明艳的骑马装,脚蹬尖头长靴,放眼望去,满目芳华,我暗暗叹了口气,年轻就是美好啊,场上的女子,数我年龄最大了。
其中有一个特别出挑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袭耦合水纹的骑马装,纤腰用一根粉红的丝带束着,头发扎成无数根小辫,长长垂着,直到腰际,脚上是一双雪白的锦缎长靴,打马的姿势相当优雅,练马场上,女眷皆骑马而来,但马术精良的却不多,我见众人的目光皆聚焦于那年轻女子的身上,她回眸一笑,似吹起一阵春风,叫人心荡神移,众人皆在讨论,那是哪家的闺女。
女子策马疾驰,经过我们身边时,整个人忽然单腿在马背上高高立起,双臂在空中自然划出优美的弧度,果然身轻如燕,几个来回下来,她接连表演了不少惊险却叫人惊叹的马上绝技,我看得起劲,偶一瞥见槿迁,也是一副赞叹的神情。
忽听众人一声喝彩,槿迁已经策马飞出,白马红装,她好像一朵绽放在骄阳下的芍药花,美艳摄人心魂,女客们皆看呆了,槿迁骑马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今日她也乐得博众人一下,短短一圈,竟在马背上变换了数十个惊艳的动作,那女子见有人抢了她的风头,一时心急,竟然从马背上堕了下来,槿迁一飞身,将她接在了怀里。
这一幕叫众多女客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我觉着,东市的马匹和骑马装很快就要卖疯了。
人群中走出一心宽体胖的中年男子,瞧着十分面熟,待他再走几步,忽然想起,不正是当日踢蹴鞠时遇见的么?好像还是我们白队的守门员,差点英勇牺牲的那位。
那中年男子朝槿迁深深作揖,狠狠将正安好躺在槿迁怀中的女子训斥了一番,那女子一脸懊恼,匆匆从槿迁身上跳了下来,缩到中年男子身后去了。我听身后有人议论,那中年男子是北周来的客商,人称貂裘大王——司长庆,那女子正是他的独生女,名唤司沁儿。
果然,人群中响起了低声的咒骂,皆因那父女二人是北周人。游子陵一直隐没在人群之中,因着人群突然躁动起来,移开了步子,骑着马,晃晃悠悠到了一处略显清幽的地方,许是意识到了人群的躁动不安,槿迁命人将宴席摆开,一众人等依次序坐下,木樨拉着我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了。
我见槿迁穿过人群和热浪,朝游子陵打马而去,两人似乎低语一气,并排骑马归来,我极目眺望马背上的那两人,用天边的织云来形容是再好不过的,一个鲜红、一个素白,一个妖娆,一个素净,两人相携着一道走来,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越是靠近,越是迷人,我张着口,差点没留下口水来,总结出一个真理,这世界上从来不缺乏美,没有最美,只有更美。
见我看傻了,木樨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剥了一瓣橘子塞进我的嘴里,我嚼了两口,沁甜芳香,不知是橘子甜,还是心里甜。
槿迁安排游子陵与自己同席而坐,又让司氏父女坐在下首,紧紧靠着他自己的坐席,众人见兰陵王对北齐人如此礼遇,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可我却生出了不少忧虑,槿迁这样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宴请北周商客,传到了齐王耳朵里,不知要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酒席过半,马场中央竖起了不少草木扎成的草人,胸口一点红心,槿迁侧着身子,一手的手肘撑着桌子,以手掌托住粉红的香腮,另一只手晃荡着青色的酒壶,双目微闭,唇角上扬,单腿微微蜷曲着,姿态风流潇洒,兀自沉醉在醇香的美酒里。
众人跃跃欲试着,有一年长的起哄道,听闻北周王子个个勇武过人,今日倒想见识一下三王子的箭术。他口里说的三王子,自然就是游子陵了,我的视线穿过人群,定格在游子陵身上,只见他身形微微一震,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若那人是真心相邀倒也罢了,可那人分明是嘲讽的口吻,摆明了是想叫游子陵下不来台。
我正替他担忧,司沁儿早已“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声对那人喝道:“三哥哥的箭术其实尔等能见识的!不妨先瞧瞧我司沁儿是怎样射穿红心的。”那司长庆立刻站起身来,对司沁儿一番呵斥,我见槿迁面露不耐烦的神色,懒懒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司长庆,示意司沁儿随意。
那司沁儿也不避讳,飞身跨上马,手执弯弓,绕场飞奔起来,素手一扫,箭筒里已少了三根见,只听“嗖嗖”声响,箭无虚发,根根命中红心,司沁儿力道极大,那三个被她射中的稻草人皆倒在了地上,散乱成一对杂草。众人皆面如土色,面面相觑,唯有我不识相地鼓起掌来,只听我的掌声在旷野里久久回荡着,尴尬的很,木樨将我的一双手拉了下来,眼神柔柔的,微微一笑,我登时不好意思起来,脸也红了。
司沁儿也不在乎大家是不是捧场,接连发了几箭,将那剩下的稻草人皆射倒在地。
游子陵露出了微笑,眉心的那点朱砂在阳光下,尤为耀眼,他看司沁儿的眼神尤为宠溺,司沁儿与他四目相对时,他总是露出难得的温柔笑脸,那司沁儿方才似乎称游子陵为“三哥哥”,好亲密的称呼,自然这一切也落在了槿迁眼里。
槿迁素来是沉稳大气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从席上立起身来,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没了笑容,方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着,青丝马尾也随之晃动着,一双杏眼,晶莹透亮,两颊绯红,艳若桃花。
天空忽然飞过一群大雁,槿迁踮足飞起,衣袂火红,飞过惊讶的人群,犹如一只惊艳的凤凰,不知何时,已从司沁儿身边飞过,转瞬间,手中就多了两只羽箭,我见她立在司沁儿的马背上,手中并无弯弓,只虚晃了一下,朝空中投掷而去,那两只羽箭就已射向蓝天,我尚来不及反应,两根羽箭已经落地,每一根箭上都密密麻麻地串着数十只大雁。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如雷的喝彩声。
我扯了扯木樨的衣角,低声问她:“你九妹是不是吃醋了?”
木樨神色微变,并未回答,我知道,我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欢呼雀跃起来,第三者往往是一剂催化,没有司沁儿,槿迁如何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来呢,硬是要将那小丫头比下去,不是吃醋是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不太正常,赶紧打住了,我不该期望槿迁吃醋才是,或许她只是出于个人争强好胜的心理,毕竟是女孩子嘛,怎么好叫一个小丫头抢了风头。
望着地上的大雁,我思绪停滞了,方才槿迁射雁的动作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四年前在邙山发生的一切,那日槿迁离开时,也是拔箭射下一只大雁。赶紧转身望游子陵,不知何时,他已经呆呆地站起了身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面容凝结成惊讶、欣喜、懊恼、悔恨等等莫名的表情,五味杂成蔓延开来。我都想起来了,他怎么可能不被触动!
那司沁儿从马上下来,一半委屈一半撒娇地抱住了游子陵的胳膊,我赶紧侧耳倾听,由于郊外风势太大,没有听清司沁儿的话,只是看她星眸闪烁,应该是十分不甘。游子陵只是久久望着马背上的槿迁,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我扯了扯木樨的胳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完了,你九妹彻底被他盯上了!”木樨似是叹息了一声,声音很轻,我没有听清,只是偶尔感受到他颤动的身体,我知他是十分担忧。
槿迁款款走过众人,笑颜如花,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她的胸前,坦荡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眼睛酸酸的,槿迁扮男子已经扮上瘾了……
她随意捡起一只酒壶,仰头就将壶中美酒朝自己樱红的小嘴里倒下,不少酒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火红的骑马装,一壶酒饮尽,她朝众人微微一笑,顿时,不少女子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