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爱盯着槿迁的肚子看,今天她随意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外面松垮垮地罩了一件绸袍,寒风吹起,犹如落叶飞花,应景的很。
这些日子十分太平,白日里,槿迁喜好舞剑喝茶,游子陵就与木樨下棋,小白成天跑去后山捉野鸡,独独剩下我,无所事事。
山中的日子,惬意悠闲,鲜有来人,最喜日暮时分,远山淡影、薄雾斜阳、钟声杳渺,花影倒映在心房里,总能将繁琐的事情忘却。
闲暇时,我就去山口拣那朵朵小黄花,暗香袭人,听说,人间的女子会替心上人做香囊,我便想着,将这些黄花洗净晒干,日后制个香囊赠与木樨。
今日,木樨下棋赢了游子陵,照例,木樨可以要求游子陵做一件事情,我好奇地趴在地上,将头枕着木樨的膝盖,心想他会让游子陵做一件什么事情。
这时,槿迁已从禅房里取来一张七弦琴,木樨会意,便对游子陵道:“那就弹一曲吧。”
我吐了吐舌头,游子陵的歌喉甚是好听,我记得那晚,游子陵弹了一首《凤求凰》,低沉暗哑的嗓音,浓烈真挚的感情,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游子陵也不推搪,接过槿迁手中的琴弦,右手中指轻一弹拨,琴音如流水缓缓淌出,真该庆幸,游子陵的右手虽无多少力气,早已不能握剑,却还能拨动琴弦,比起舞刀弄枪,我更喜欢弹琴这种文雅的事情。
游子陵弹了一首比较欢快的曲子,闭目凝神,仔细聆听,仿佛到了三月里,桃花开遍,团团粉色,迷离了行人的眼睛。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游子陵的歌声轻松欢快,我双手捧着脸颊,贪恋地望着他那张温和俊俏的脸蛋儿,嫩的能掐出水来。他抚琴时,姿容优雅,气定神闲,手指如行云流水,琴音时而缠绵,时而清冽,让人着迷。其实,男子不必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好比游子陵,他弹得一手好琴,必能寻到一个与他惺惺相惜的女生。
其实,我听不大懂游子陵唱词的含义,四个字四个字的堆在一起,抑扬顿挫,十分悦耳,那时,也就不深究其含义了,静静听着,慢慢享受着就好。
一曲已毕,槿迁竟然红了脸,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觉得莫名其妙,抬头望木樨,见他是一副了然的表情,游子陵亦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甜蜜样子,独我一个人,不明就里。
“小游,你唱的曲子是什么意思啊?”忍不住开口问道,游子陵脸色微红,抱琴起身,追着槿迁的背影离去了,一片落叶飘零,恰好落在他的肩上,我见他步履仓促,鞋底踩着干枯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木樨,他唱的是什么?”
木樨低声笑了笑,轻抚我的额发,耐心解释道:
“三月的桃树茂盛美如画,枝头上绽开粉色的花。花一样的姑娘要出嫁,祝福你建立一个和美的家。
五月的桃树茂盛美如画,枝头上挂满累累果实,花一样的姑娘要出嫁,祝福你建立一个幸福的家。
七月的桃树茂盛美如画,浓密的叶子闪闪发光华,花一样的姑娘要出嫁,祝福你全家和睦美无涯。”
木樨声音温润好听,如清泉滑过我的心田,在我心里,仿佛有一树桃花盛开了。花儿吐芬芳,泪珠挂在腮上。虽然只是解释唱词,可我觉得,这些话分明是木樨对我说的。
在我的梦里,也有一片桃花林,长年累月,千万年间,经久不息地开放着,桃花深处,有位身穿玄黑色长袍的男子,静静等候在一棵桃树下,粉红的桃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那样久久站着,等我朝他走去,千年来,我不曾见过那人的模样,依稀觉得,我认识他。木樨说话时,目光落向远方,不知何故,声音竟蓄着淡淡的哀伤,听得我心思神往。
“小游是在向槿迁求婚么?”我体会到歌词的深意,也明白了游子陵的心意,方才,他深情弹唱的这首曲子,是弹给槿迁听的吧,槿迁肯定明白歌词的深意,所以害羞躲开了。
木樨沉默点头,我顿时雀跃起来,只觉得游子陵浪漫的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木樨也对我唱一首歌,问我愿不愿意嫁给她。我知道木樨不会的,他连话都不会多讲几句,更别提唱歌了。
傍晚时分,山中落了一场细雨,空气愈加清新,小白打了不少山鸡,还拣了一篮子的蘑菇,我正愁苦着,晚餐是不是继续烤山鸡,木樨已经将小白手里提的两个竹篮子子取走,禅房后院,搭着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冷锅冷灶,在他的指挥下,我和小白出去拣柴火,我们将半个山头寻遍,也只寻得一点干柴。
回去时,木樨已经山鸡、蘑菇处理好,他下厨的时候,将宽大的袖子束了起来,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胳膊,一头青丝也用一根黑绸缎高高束起,脖子细长白嫩,十分诱人。
我是不知道的,木樨竟然还会做饭,坐在一侧,捧着脸,贪婪地望着正在做饭的木樨,他神态自若,手法熟练,姿态潇洒。他本人肯定不会发觉,他做饭的样子这样好看。不消半会,锅灶里已经飘出诱人的香气,于是,我对他的钦慕之情又添了几分。
游子陵与槿迁回来的时候,饭也做好了,干净的小木桌,团团围坐着我们五人,小白蜷缩在木樨怀里,哈喇子流了他一身,幸而他不介意,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木樨是个神,脾气好的没话说。
才吃了两口饭,游子陵忽然开口了,他说:“我们打算成亲了。”
一块山鸡卡在了喉咙里,憋得我老半天没喘过气来,木樨忙不迭地拍我后背,一边还问槿迁:“你真决定了?”
我定定望着槿迁,只见她神色淡然,嘴唇微微抿着,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游子陵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不顾形象地拉起槿迁的手,那眼神,恨不得要将槿迁整个人嵌进他心里去。
我自然是一阵欢呼雀跃,木樨却并未流露出多少高兴的神色,弄得我很尴尬。
“小游,我答应过你,只要你俩好好在一块过日子,我一定为你们寻一块安静的地方,保你们百年无虞。”我激动起身,来回走动,盘算着该将他们安置在哪里才好。苍耳虽然安全,气候却十分寒冷,人类未必能受得了那极寒的气候。会荒山腰,常年有杏花盛开,风景优美,人迹罕至,倒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游子陵感激地望了我一眼,毅然说道:“这些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我是不相信轮回的,只想把握住今生。以往,我心里装了太多东西,现在全部空了出来,只留给你一个人居住。你答应嫁给我,我亦答应你,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北周的王子,不会去争夺天下,更不会伤害你。”
槿迁像是有所动容,脸色微微变了,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淡淡一笑,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游子陵碗中。她说:“我先前的确恨你利用我的感情,可你既不顾性命救我,我亦无所报答,你愿意忘,我就跟你一起忘。”
你愿意忘,我就跟你一起忘。
这是我听槿迁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成亲的前几日,木樨与我去了几趟市集,买了许多典仪上的用品,大红的喜袍、盖头、绣鞋、皂靴,赤金的龙凤镯子,高堂红烛,醇美佳酿,新鲜瓜果,桂圆花生红枣,凡是能搜罗来的,我们都尽力搜来,只想给槿迁一个最圆满的婚礼,使她终身难忘。
在集市上的首饰店,我看中了一对翠玉流苏的耳坠子,碧青的颜色,安安静静躺在柜台里,周围全是赤金首饰,唯独这对耳坠子,明净透亮,十分好看。我头一次对一件饰品念念不忘,只是我不大好意思对木樨讲,只偷偷看了几眼,始终没有买下。
很久之前,在我两千五百岁生日的时候,清商曾送我一对深蓝夜明珠耳坠,很朴素的样式,简洁大方,我一直戴着,直到某一天,那对坠子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很多天,始终没有找到。清商答应我,会再送我一对,可他一直没能兑现诺言,估计他早忘记了,我却一直心心念念记到了今天。仔细想想,清商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竟然都记得。
成亲当晚,寺里的和尚纷纷来庆祝,他们甚至自发组建了一个乐队,吹拉弹唱,热闹非常,那寺里的方丈与游子陵是老相识了,因此我们喝酒吃肉,他并未说什么。
槿迁穿上了大红的喜袍,替她盖上盖头的那一刻,记忆一阵恍惚,不久前,也有那个一个女子,穿着大红的喜袍,盖着龙凤何鸾的盖头,坐在雕花的红木床上,等一个温润好看的男子来掀她的盖头。
突然想起了婀娜,心中涌出不少辛酸。婀娜也是不爱说话的,沉默如斯,爱一个人,却不知道怎样爱。
槿迁被我牵着,她的掌心十分温暖,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牵着她,穿过人群,步入回廊,廊外,几株夕颜花开的甚好,悠悠然散发香气。她穿着绣花小鞋,步履轻盈,身段窈窕,纤腰柔柔只有那么一把,女子成亲的时候是最美的。
高堂上坐着的是木樨,我笑眯眯地望着他,今日,他难得脱下了玄黑色的长袍,换上了一件淡紫色刺绣棠棣之花的袍子,双脚微微前伸着,一双簇新的皂靴露在外面,烛光一照,竟恍了我的眼,我慢慢朝他走去,心思摇漾起来,心底荡起层层涟漪,他就那样正襟坐在高堂之上,柔柔望着我,满心满眼蓄着温柔,叫我怎能不心动。
游子陵垂首立在一侧,鲜红的衣裳,衬得他愈加唇红齿白。我将槿迁的手递给他,他开心笑着,唇角似扬花,满山满谷响彻着喜乐,寂然的山谷,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想起前尘,恍如隔世,那日泛舟江山,身后就是齐王颁布的铺天盖地的悬赏令,槿迁犹自穿着囚服,前途未卜,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倔强的槿迁终于改变了心意,原谅了那个曾伤害她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