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下了许久,每一滴都是婀娜的眼泪,从黑云翻滚的天际砸向荒芜的大地,只有我和木樨看得见她在哭。
风云际会间,只听见鞋履踩着落花声,由远及近,方才那紫衣的少妇复又出现在婀娜的梦里,腰间环佩叮铛作响,她一身的行头够我在苍耳吃一年的荤腥了。少妇所行的方向是婀娜的闺阁,我和木樨紧紧在后跟着,知道一场争风吃醋的戏码就要上演了,人间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似我们狐幽族实行一夫一妻制,相对而言,争风吃醋的戏码也就少些。我一路上,依旧紧紧扣着木樨的手,我们身上的衣衫湿透,且行且发抖。
那袅娜的脚步在婀娜的闺阁前止住,透着一扇半敞开的门,见婀娜早已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全黑的一身,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的丝带松松束着,穿着白底黑帮的靴子,是一开始女杀手的模样。
“婀娜么?”紫衣少妇抬脚踏进了门槛,极尽礼貌周全,“殿下让我将这包金子和银票送来与你,他虽不说,我却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是他让你送的?”婀娜止住收拾包袱的手,抬起眉眼,冷冷看了一眼少妇,“还是郡主自己要送的?”
我暗地里笑着,婀娜称呼此人郡主却不叫她太子妃,可见心里是很芥蒂的。
“你果然聪明。”少妇愣了一下,旋即露出尴尬的笑容,“确实是我自己送的,瑛华心肠太软,随便什么人都相信,我担心他吃亏。”
“郡主以为我是来骗钱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这些金银足够你下半生丰衣足食,而不必去过刀光剑影的日子,就当是我替他着想,你且收下吧。”少妇将那包裹搁在了桌上,我见婀娜冷艳望着那包裹,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我收不收下与他何干?”
“你我都不是愚蠢之人,我也不想绕弯子,就跟你直说了,他对你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你之前,我没见过他为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可你毕竟是个杀手,而他需要的是干净尊贵的女子。他知道你有了这些钱,就不会再牵挂你的安危,于你、与他、与我三人都好。”
“郡主说的是,只是他的心思与我何干?我只管过我自己的日子,郡主大可放心,我不愿也不想做他的房中人。”婀娜说的如此决断,我竟心凉了,他的心思她真不在乎么?不在乎为什么跳进池了捡那翠玉簪子呢。
“那这些东西?”紫衣少妇有些为难。
“郡主一片好意,婀娜怎好拒绝。”说罢,婀娜将那包裹收了起来,“本来我就是要走的,你只管告诉他,我收下你的金银,从此不必再做杀手了。”
“此话当真?”
“郡主,你当我生来就愿意杀人的么?”婀娜忽然浅笑起来,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竟是十分的苦涩。
婀娜身手十分好,三下跳上房檐,娇小的身影迅速消融在一片灿烂的骄阳光线里,紫衣少妇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将婀娜住的屋子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呼了一群丫头、小厮们进来,用清水将屋子里里外外彻底洗刷了三次,直到傍晚时分,人才散去了,原来她是这样的嫌弃婀娜,嫌弃她太肮脏。
我知婀娜一直是在不远处看着的,不然这些怎么会存在她的记忆中呢。到落日黄昏的时候,屋前回廊下的松软泥土里开出了不少紫红、浅黄、嫩白的喇叭状的晚饭花来,溢出清幽的香气。晚饭花,顾名思义,是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据说只有楚地才有,扛锄的农民从田野里归家时,正值晚饭花盛开,故而又名“归来香”。我上前摘了两朵“归来香”,捏着花茎最前端的黒籽轻轻一拉,便扯出一条丝来,将两朵晚饭花挂在耳朵上,就算耳坠子了,喜滋滋地走到木樨面前,走起路来,感到那晚饭花,轻轻叩着我的脖子,痒痒的。木樨柔柔地笑了,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风吹起他前额的发,飘逸俊雅。
看见瑛华换了身纯白的衫子,匆匆朝这边走来,走近时我见他满脸焦虑不安的神色,屋子被打扫一新,只是人去楼空了。他垂首站着,却未进去,有个小厮来来回回喊了几次,说是太子妃唤他去用饭,他也不答应,如同痴傻一般,木木站着。待那小厮再来,瑛华方唤住他问话:“太子妃确实是送了金子吗?”
“小奴看的真切,确实是送了,这么大一包,足足的。”小厮边说边比划着。
“她收下了吗?”瑛华神情寥落。
“收下了,那么大一包怎么可能不收呢,小奴听她说什么……”
“说了什么?”瑛华语气有些急,双眉也深锁着。
“好像说她干这行就是为了钱,既然郡主出手大方,她不会再找殿下的麻烦了。”小厮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恨不得上前扇他一巴掌,说谎不带脸红的。
“是么?”瑛华苦笑起来,摆摆手示意小厮离开,“告诉太子妃,今日我不过去用膳了。”
我气的跺起脚来,婀娜何时说过那样的话了,那紫衣的少妇瞅着倒是个识大体的,哪里知道净在背后使阴招,现在婀娜也走了,落得个没有对证,她想怎么说都行了,瑛华也是不争气,心肠软,耳根子也软。我正跺脚,忽见那氤氲芬芳的“归来香”花丛来窜出一条七寸短蛇来,全身花纹缭乱,吐着猩红的舌头,瞪着一双绿眼,弯弯曲曲朝瑛华的脚边游走而来,我登时被吓得瘫软在木樨怀里,眼睛直冒金星。
从不远处的屋顶上飞来两只三星镖,不偏不倚正好砸进七寸蛇的眼睛里,那蛇果然当场吐血而亡,瑛华受了惊吓,后退两步,朝飞镖飞来的方向张望过去,婀娜飞身从屋顶上下来,像一只娇俏的雨燕,展着华丽的翅膀。
“你没走?”瑛华差点喜极而泣。
“落了东西。”婀娜也是个撒谎不脸红的,“你怎么在这?”
“我也是刚路过。”在撒谎这方面,瑛华果然技高一筹,哪里是刚路过,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差不多两三个时辰了。
“哦?”
“嗯,是路过。你落了什么?”瑛华径直走进屋内,婀娜无法,也跟了进去。
“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落下就落下了。”婀娜尴尬地笑了笑。
“伤好了吗?”
“好了。”
“可你刚才泡了池水。”
“你是故意跌进池里的吧?”婀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被她这么一说,瑛华脸已红如番茄。
“我是真的不会凫水,算上刚才,你救了我两次,总得让我报答你吧。”瑛华说话有些结巴了,我捂着嘴,努力不笑出声来,看看身边的木樨,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兴致一下子减了不少。
“郡主已经给我赏钱了。”婀娜看了瑛华一眼,语气凉凉的,“够我丰衣足食到下辈子。”
“她给你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误会我,我断断不会那样看你的。”瑛华着急解释着,“你是什么样的,我看的清楚。”
“你怎么想我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婀娜,你知道我的心思,何苦说这些话来刺我。”瑛华叹息一声,在桌边坐下,头低垂着,受气的模样也十分可爱。
“太子最不该存的就是这份心思。”婀娜说着已经朝外走,“我是个不干不净的人,一双手不知杀过多少人,太子未免把我想的太好。”
“你的过去,我不知道也不会知道,我只相信我看见的,在我心里,你是个受再大的伤,吃再多的苦也不会叫疼的女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满身的伤痕却毫不在乎,明明有感情却把自己说的那样冷血。婀娜,我……”瑛华顿了顿,似鼓足了勇气一般,一个箭步上前,冲动地拢住婀娜的身体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单纯的女子,我想保护你,叫你不再受伤。”
我看见婀娜澄澈的一双瞳孔里落下了两行清泪,那日被刀砍伤肩膀露出白骨她都没吭一声,现在她却因为瑛华的一句话留下泪来,好戏看到此,我也忍不住要落泪了,仿佛我就是婀娜一样。婀娜是个杀手,试问有谁会对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说“保护”二字呢?
“我需要的是钱,不是保护。”婀娜强忍着继续落泪,伸手推开瑛华,恢复冷漠的表情道:“太子是没见过我杀人吧,手起剑落就是无数颗血淋淋的人头,太子见过么?没见过就不要讲这样的大话。”
“可我不在乎你以前是怎样的,杀手也好,刺客也罢,都过去了。”
“时间久了是会忘记,也会麻木,可伤口还在,一旦被揭了疮疤,比死还要难受,有些记忆是绕不过去的。你以为我从此就不是杀手了吗,那些被我杀掉的人,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个杀手,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出了这道门,我还做我的杀手,你还做你的太子吧。”
“婀娜。”瑛华从背后拉住了婀娜的一只手,“你说你落了东西,那你落的是什么?”
“我……”
“你根本没有落东西,从刚才我就知道,你一直没走。”
“我……”
“既然如此,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么?”
婀娜被他逼迫着,艰难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想要逃开,瑛华却用双臂紧紧将她禁锢在怀里,“别走,我心疼。”
“你不要再自作多情。”婀娜挣扎着,口齿不清道,“我对你一点好感也没有,你快松开我。”
瑛华紧紧箍着他,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婀娜的,霎时间,天地间好像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唯落花寂寂。
我狠狠踩了木樨一脚,他骗我的,他骗我人类不喜欢互相啃嘴唇,木樨被我狠踩一脚之后,眉头皱着,不解地望着我。
可那感觉分明不一样,瑛华啃婀娜嘴唇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我看着怎么心一阵阵疼呢?我只被木樨啃过嘴唇,明明是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味道,可他们这样,怎么叫我心疼了呢。
天空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美妙,杨柳低低垂着,潋滟池的池水轻轻摇漾着,粉红色的桃花瓣被风吹着,装点着翠绿的春光。接下来的梦境转换的很快,为了节省笔墨,我就不一一详细诉述了。
只在瑛华和婀娜成亲的那天,太子府格外的低调,只婀娜所住的屋子挂满了灯笼红绸,屋内的墙壁都用椒泥重新粉刷一新,原先翠竹苍劲的帐子换成了芙蓉生香的暖帐,几床锦绣的被子整整齐齐叠着,一片的红绸下,堆了不少的红枣花生,一对红烛高高燃着直到天明,只有婀娜这里是极其喜庆的。
瑛华穿着隆重的新郎装,大红色的缎子,胸口戴着红绸花,头上束着高高的白玉冠,仿佛头一次成亲一样,脸上挂着不安与羞涩。婀娜亦是一身红装,头上盖着红顶盖,安静坐在床沿,等着瑛华来掀她的红盖头,我和木樨在一侧的软榻上坐着,真心羡慕婀娜,怪不得清商在我择婿那日为我搞来了那套隆重华贵的衣裳,女子一旦穿上新娘的衣裳,真是美极了,我心里暖暖的,婀娜总算和瑛华在一起了,娶一个女刺客,瑛华怕也是费了很大的心思才瞒天过海的吧。
婀娜的红盖头被掀开,我张着口,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婀娜本就是极美丽的,新妆初成,更添了几分娇羞,白玉一样的肌肤,细柳一样的眉,碧波一样的眼,精致挺拔的鼻子,还有粉红如花的唇瓣。
“委屈你了。”瑛华挨着婀娜坐下,执起她的手,抱歉微笑着。
“怨不得你,是我的缘故。”婀娜亦浅笑着,此刻,她不再是个女刺客,而是个娇滴滴的新娘子,与一般女子并无两样,只是更加美丽。
“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揭了你的面纱?”
“是不是恐怖的很?”
“不是。”瑛华低低笑着,“是惊讶的很,你那样小,眼神又倔,我以为是哪家走失的淘气孩子。”
“那时我是要杀你的。”婀娜亦害羞笑了,我将头靠在木樨的肩上,鼻子酸酸的,仿佛是自己嫁女儿一般,那样欣慰。
“生死契阔,与子相携。”瑛华声音暖暖的,一双手抚上婀娜娇羞的面。
“你若不离,我定不弃。”婀娜亦低声回应着。
锦绣芙蓉的莲花帐子缓缓放下,两柄红烛爆出了两朵烛花,满室盈香。木樨忽然抬头望了望天,天空泛起了白露一样的光芒,未及我反应过来,木樨已拉了我的手朝门外走去。
出了婀娜的梦境,我见她睡的正香,明明是泪痕未干的脸庞,嘴角却漾起浅浅的柔波。
我狠命掐了木樨一把,直到他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回了“皈梨园”,今日梨花开的格外美,秋千上落了一层雪白,我稍微拂拭了一下,便在秋千上坐下,慢悠悠地荡了起来,埋怨木樨道:“婀娜还没醒呢,你拉我回来做什么?”
“你没瞧见么?”木樨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瞧见什么?”
“儿童不宜呀。”木樨低声说,声音柔柔的,竟有一丝羞涩。
“我已经一万多岁了。”我不满申诉道。
“可你还是孩子!”木樨说着走至我身边,一只手温柔地覆上我的额发。
我定定地望着他的唇,不由自主凑了上去,细细探究了一番,又轻轻嗅了一番,淡淡的桃花香,忍不住再次贴了上去,贪婪地啃了起来。木樨全身僵硬着,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之后,我松开了他的唇,忍不住夸赞道:“木樨,你的嘴唇真好吃。”
“阿狸。”木樨目光闪烁着,有意躲避着我的眼神。
“嗯?”
“这个不叫啃,也不叫吃。”
“那叫什么?”
木樨注视我半晌,露出暖暖的笑容,缓缓说道:“叫吻。”
我呆住,真是好听,原来是叫吻。抬头望见梨花纷纷扬扬地落着,视线穿过层层雪白,看见盈盈的月亮,满心的愉悦,身后有落花被踩碎的声音,我讷讷转身,原来是小白,她一脸好笑地望着我。
“小白,你也知道这叫吻么?”
小白狠狠点头,看来我沉睡了三千年,与这个时空彻底脱轨了,到底是谁,发明了这样好听的字眼?
“连你都知道啊!”我开心笑了起来,抬眸,对上木樨柔柔的眼神,漆黑明亮的瞳孔,映着一树雪白的梨花,清冷寂寥。(支持沙华处女座,亲们积极投PK票哈!!!只要留言,沙华必回复哦……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