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随着奥根赶到帝都皇家医所的时候,雅丝姐也恰好赶到,帝都皇家医所是帝国最好的医疗机构,只有皇室贵族、元老重臣才有资格入住,艾米罗和老贼竟会住进这里,不知是出于哪位大人的恩典。
不过我宁可他俩没有这样的特别待遇,要是能活蹦乱跳的直接回家该多好。也不知伤成什么样子,特别是老贼,一大把年纪了,伤筋动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和雅丝姐被领进医所,虽然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艾米罗的时候,我们还是吓了一跳。他全身夹着石膏板,绑着厚厚的绷带,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脸色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不过他的眼眸却神采奕奕,异于往常,看到我跟雅丝姐进来,艾米罗激动坏了,又叫又笑,还想起身迎接,险些从床上滚下来。
老贼躺在邻近的一张床上,比起艾米罗,他的伤根本不算什么,只折了一条胳膊。可精神头差多了,毕竟年龄大了,跟艾米罗这样的小年轻没法比。他脸色蜡黄、神情憔悴,满头的白发枯干凌乱,似乎苍老了许多,他昏昏沉沉躺在那里,连艾米罗的叫喊声都没把他吵醒。
“若羽、雅丝,知道我这次在西诺镇遇到什么了吗?哈哈,你们做梦都想不到!”艾米罗眉飞色舞,若不是四肢都被石膏板夹着,想必早已是手舞足蹈,“我在冒险行当里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认为什么怪事都碰上过,如今改行做了探员,却遇见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他唾沫横飞正说的高兴,忽然脸色一黯,怔了一会神,脸上一阵抽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的声音不算大,却悲痛欲绝、痛不欲生,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已实属罕见,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眼下这个哭天抢地的家伙,可是当年圣光小队的首席战士啊,这也太吓人乐,在一起混了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常。若不是亲眼看到,打死我都不会相信!
记得刚刚加入圣光小队的时候,艾米罗按年龄不过是个大男孩,他莽撞、冲动、好斗,但性格却很是顽强。自打经历了红雾密林的那场不堪回首的事件之后,在长达半载的逃亡旅途中,他迅速成熟和成长起来,时至今日,身为帝都治安署的中层官员和新锐一代的精英,艾米罗历经风浪,已能达到处变不惊的境界。可是这回,他是怎么了?啥事儿能把他刺激成这样?
我的心底浮起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岭北之行绝对有些古怪。艾米罗究竟遇到了什么,以至于他的精神无法承受?
我隐约能够猜想到,这次的行程中一定发生了极端惊人、可怖的事情。然而,事实的真相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艾米罗和老贼此次的遭遇,比噩梦更加荒谬、更加诡异、更加匪夷所思!
***
三个多月前,岭北行省西诺镇发生的奇案轰动了帝国全境,由于该行省治安分署对案情束手无策,帝国治安总署迅速在帝都调集了一支特遣队,奔赴岭北侦破此案。被誉为“名探之花”的艾米罗这些年每案必破,深得上级器重,被委任为特遣队的队长。
这支小小的特遣队只有五名成员,皆为治安署的得力干将。除艾米罗外,还有一名验尸官、一名魔法师,以及两名资深探员。艾米罗深知此案非同小可,软磨硬泡拽上老贼一起上路,还给老贼加了个“随队顾问”的头衔。
六个人乘坐两辆马车,晓行夜宿,一路紧赶慢赶,生怕误了行程。按照最初的计划,特遣队要先赶赴岭北行省的首府爱丁堡,与那里的几十名探员会合,然后一起去西诺镇。可离开帝都没多久,天降大雨,驿道泥泞难行,耽搁了好几日。爱丁堡和西诺镇并不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按照原计划绕行爱丁堡,起码要延误一周时间。
艾米罗和其他几人商议了一下,反正特遣队以他们为主,爱丁堡那批探员只不过是跟班,干脆不跟他们会合了,直接赶往西诺镇,以节省时间。
别看特遣队只有区区六个人,但实力不容小觑。艾米罗与另两名探员日耳曼、纽崔莱都是B阶武者;魔法师雒尔刚刚拿到十级证书,已经算得上高位魔法师;尸检官卡多卡是名C阶顶级的刀手,再加上老贼。若是把这六个人放在战场上,对付一个大队的士兵也绰绰有余,哪还需要爱丁堡的探员们护送,况且西诺镇早已经有一个办案组入驻了。
重新确定了行程,时间就宽裕多了。艾米罗跟日耳曼和纽崔莱乘同一辆马车,日耳曼是个粗豪汉子、无拘无束,纽崔莱老成稳重、见识不凡,三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交流武学心得,很快就亲近起来。
老贼那边就惨多了,尸检官卡多卡是个小老头,整天阴沉着一张驴长脸,好像人人都欠他一笔钱;雒尔跟绝大部分魔法师一样不喜与人交往,要么盘膝冥想,要么翻阅魔法书籍。老贼想方设法的搭讪,那俩人就是不接茬,把老贼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看他们是“条子”不敢下手,真恨不能把他俩偷个精光。
不多日,一行人来到距西诺镇最近的基佐城。毕竟是帝都下来的人,地方长官哪敢怠慢,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出迎,然后设宴款待。
在欢迎宴会上,话题自然转到西诺镇的案子,奇怪的是,大小官员全都神色紧张,摇头不语。
日耳曼当时就火了,把酒杯往地下一摔,怒道:“你们搞什么鬼!平白无故的紧张个鸟,难道这案子是你们干的不成?”
他这一嗓门把官员们吓坏了,地方长官赶忙起身告罪,“大、大人,您有所不知,现在四处里盛传西诺镇的镇民是被传说中的……那个谁,嗫食了血肉与魂魄,那、那个谁说不定还在附近,我们世俗凡人,哪敢胡乱言语。”
艾米罗有点摸不着头脑,“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的清楚点儿,那个谁究竟是谁?”
地方长官嗫嚅了半天,直到艾米罗拍了桌子,才哆哆嗦嗦的说,“是……是妖魔骑士。”
一言既出,众人面如土色,连艾米罗都傻了。
“他娘的,那个见鬼的妖魔骑士不是遭到神谴,尸骨无存了么?”日耳曼低声道。
“说是那么说,可谁能证实?”老贼眯起了眼睛,“我说雒尔大法师,你赶紧通知魔法公会,克星来啦,让四大魔导法王找地儿藏起来吧”。
雒尔一脸惶恐,对老贼的挑衅充耳不闻。
虽然艾米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就算案子是妖魔骑士干的,也要把他绳之以法,捉拿归案,以维护帝国律法云云。但任谁都知道,如果真是那位以一己之力干掉两大魔导法王和三名神阙圣者的可怕存在现身,就算一万支特遣队也是白给,恐怕只有剑皇他老人家亲临此地才能有个结果。
众人之中只有纽崔莱不动声色,自顾自的喝酒。
“这案子不是妖魔骑士干的,”他掷下酒杯,用袖子抹了抹嘴。
“啊,那会是谁?”地方长官赶忙问。
“罪犯是毁灭之神乞力马扎罗。”纽崔莱一脸严肃。
这下大家都乐了,“我说这位大人,这也太没谱了吧,”地方长官笑着给他斟满酒,“您有什么证据?”
“你们说是妖魔骑士干的,又有什么证据?”纽崔莱反唇相驳,“事实究竟如何,等我们侦破此案后自会真相大白。这件案子诡异离奇,愚夫昧民以讹传讹,搬出最可怕的东西来吓唬自己,也是常有之事。唯尔等乃帝国官员,不去维持秩序、阻止谣言蔓延,却在这里妖言惑众,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一番话说的满座官员离席谢罪,艾米罗等人拍手叫好,席间气氛立时轻松了许多。
艾米罗又问起事件经过,得知案情发生后,附近驻军曾派出两个中队全面搜查西诺镇,但一无所获。后来爱丁堡的办案组接手此案,军方就撤出了镇子。
“听说有名报案人,他现在何处?”艾米罗问道。
“启禀大人,报案人是名杂货商,名叫巴斯特,精神受了很大刺激,一直留在本城接受治疗,上周稍稍有所好转,西诺镇上的办案组把他传去了。”
当晚宾主尽欢,第二天破晓时分,特遣队离开基佐城,动身赶往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巨木谷地的西诺镇。
从基佐城到西诺镇需半日行程,由于西诺镇地处偏僻,未通驿道,山路崎岖难行,特遣队只得将马车寄存在城内,另雇了两匹山骡驮着行李,一路翻山越岭,直奔西诺镇而去。
是时正值盛夏,城内酷热难当,山中却凉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举目望去,满山的苍翠葱绿,这片山区树木生长极为茂盛,夏日的阳光洒在山岭之间,四下里金灿灿的,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道路虽然崎岖蜿蜒,但六人均是身怀绝艺的好手,攀岩渡壑甚是轻松,偶尔还能腾出手帮助两头山骡越过障碍。不过这样的山路对常人而言的确太过艰险,难怪西诺镇长期以来几乎与世隔绝。
清泉石上流,鸟鸣山更幽,岩壁上生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只松鼠在树梢间追逐跳跃,嬉闹正欢。山风猎猎,间或夹杂着松脂的香气,艾米罗深吸一口,只觉胸怀大畅,不由仰天长啸,啸声穿林而去,回音阵阵,响彻山谷,经久不息,满山的鸟儿惊飞而起,在林稍间盘旋鸣叫。
面对着苍翠起伏的群山,众人心中浮起一丝荒谬的感觉。在这样景色秀丽、宁静祥和的地方,怎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
又行了一段路程,前方忽然传来隆隆水声,翻过一座矮山,一条巨大的峡谷赫然横亘在脚下。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谷底深处,水流咆哮激荡,发出闷雷般的轰鸣,倾泻而下的激流撞在岩石上,迸起一片片数仞高的白沫,整个峡谷间浪花飞溅,烟雨朦朦。
众人驻足观赏了一番,日耳曼咂舌道,“这鬼地方确实有点糁人,估计就是什么危岩峡谷,我可不会游泳,老艾,你背我游过去吧。”
“噌”的一声,艾米罗狞笑着拔出了佩剑,日耳曼吓了一跳,往后蹦出多远,“你小子想要干啥?”
“我从后面拿剑追砍你,包管你三两下就窜过去了,何须我背,”艾米罗坏笑道。
“你俩别闹了,听说附近有座木桥,咱们找找看,”纽崔莱当先带路,顺着依稀可辨的山路痕迹向下游走去,转了几个弯,水流之势渐缓,但水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漩涡,一座窄窄的木桥凌空飞架,连接了峡谷两端。
站在高处极目远眺,峡谷对面是一片浅浅的谷地,在稀疏的树丛之后,隐约露出一座教堂的塔楼,那是西诺镇中心的最高建筑。
西诺镇,这座世外桃源般的镇子为何一夜之间化作鬼蜮?在峡谷对面看似宁静的巨木谷底深处,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六个人外加两只山骡踏上了木桥,这座木桥显然有些年头了,桥面上铺着深褐色的茛木板,灰色的椴木条连接成护栏,十余道手臂粗的铁索层层相绕,整座桥梁极为坚固,完全可以担负起一支商队的重量。
一行人刚刚越过桥中心,木桥突然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发出奇异的声响。在下方奔涌的激流中,无声无息伸展出一条褐红色的细长物体,这东西只有拇指粗细,却长达近十仞,通体生长着尖针般的刺毛,末梢收拢变尖,颇像是某种怪物的尾巴,这根细长的东西在空中悸动着,划出一条怪异的曲线,下一刻,它呼啸着反转过来,“啪”的一下,击打在靠近西诺镇一侧的桥根处。
仿佛是烧红的铁丝划过奶酪,哧的一声轻响,由铁索和茛木板搭建的坚固木桥竟然断开了!
“不好!大家跳过去!”艾米罗大吼一声,纵身跃向对面的山崖;纽崔莱和日耳曼紧随其后跃出;老贼抖手射出一条细绳链,勾在残存的桥头上,借力跳了过去;魔法师雒尔冷静的给自己施了一个法术,整个人像羽毛般飘了起来,随着山风落向峡谷对面。
尸检官卡多卡走在队伍最后,并没在意艾米罗的示警,等到身前两只山骡先后坠入峡谷,他才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的窜了起来,身在空中,才发现自己不可能跳过去,不由大声呼救。
纽崔莱正向对面跃去,听到呼救,他毫不迟疑的伸出右手,把身边一同跃起的日耳曼向前一推,身形凌空转折,向后方反跃回去。
他与卡多卡在空中交叉而过,错身之时,反手抓住卡多卡的腰带,将他用力掷向西诺镇所在的山崖。
卡多卡堪堪落在崖壁的边缘上,惊出了一身冷汗。此时特遣队的五个人都已跃过了峡谷,只有纽崔莱为了救人,跳向相反的方向。
纽崔莱本领再大,也不可能跃回这一边的山崖。他在空中不断调整着身形,待到力竭向下坠落时,恰好抓住了断桥的一根铁索,此时,断裂的桥面如一条凝固的瀑布般悬挂在空中,裂口一端已经浸入了水中。
纽崔莱向对面几人挥了挥手,如猿猴般顺着铁索攀附而上。众人刚刚松了一口气,那条已消失在水底的细长怪物再度伸出水面,“哧”的一声,划过了断桥后端的连接处。
在惊呼声中,两端皆断的木桥砰然落入水中,措不及防的纽崔莱被抛了出去,落水处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滔滔洪流倾泻而至,霎时将他卷入漩涡的中心,他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激流彻底吞没。
日耳曼眼珠子都红了,脱了身上的皮甲就要跳进峡谷。艾米罗死命把他拽住,在这样湍急的洪流中,眨眼间就会被冲出几百仞之外,根本不可能救人,况且水底还隐藏着一只未知的怪物。
五个人拼命的向水里呼叫,卡多卡一改平日的冷漠,声嘶力竭的叫着纽崔莱的名字,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峡谷间的水流喷溅着,发出巨大的声响。水中的怪物、断裂的木桥、驮着行李的山骡、以及纽崔莱的身影,全都消失在冷酷的急流中,未曾留下些许痕迹。
天宇湛蓝,阳光耀眼,周围山峰的倒影浮在水面上,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滔滔洪流奔涌而下,似乎亘古如此,永无止休。
出师未捷,先折去一名优秀的同伴。艾米罗沉浸在悲恸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呼叫声所惊醒。那是日耳曼,这位胆大妄为的B阶武者一脸惊惧的指着水面上的倒影,发出惊骇欲绝的喊声。
“那座山,那座山!你们看,那座山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