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一刻,他忽地想起了许多关于“空”之奥妙。原来自己不解“空”之奥义,才会有诸多烦恼生出,而佛门中关于“空”之诠释,竟有十八种之多,什么内空、外空、内外空、有法空、无法空、无为空、性空……
这许多空汇在一处,便如一个“空门”,引人进入。怪不得佛门称作空门,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以“空”为根本。
而既是如此,地藏王曾说龙树菩萨“悟空性”举世无双,按理来说该是佛门中翘楚人物,为何九天玄女击杀龙树时,佛门不出手阻拦呢?若叫西天诸佛都站在龙树一边,九天玄女即便再厉害,怕也不能将龙树斩杀吧。
种种是非因果,既和神猿紧密相关,又与上一会元藕断丝连,今世佛道之争,两大势力炼天之举,金天银地奥秘,五类之王恩怨纠葛……悟空想想头都大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傀儡,菩提造了己身,然后三清拨弄一下,如来再拨弄一下。自己忙来忙去,却不知自己为谁所用。取经一事,不知最终会对谁有利呢?
出离心,何其难,既然入世,何谈出离?菩提心,佛道兼修,无上道,谁能勘破?空性见慧……空性之悟,万千之解,玄机与玄虚,其实也只一字之差……
哄蟠桃
悟空入了琵琶洞,驱散洞中小妖,见唐僧被捆得结结实实。
悟空解开绳索,仔细查看一番,所幸唐僧只是身子稍弱,并未受伤中毒。唐僧见了悟空,苦道:“徒儿,你可来了。”
悟空道:“师父,注定该有此难,好在无事,这便随我回西梁女国去吧。”
唐僧听说要回西梁女国,惊道:“不回不回,你去唤悟慧乌平二人出城来,我在城西等候。”
悟空笑道:“师父是真怕了。”
二人回了女国,悟空见唐僧安置妥当,便去金殿寻悟慧二人。他们两个牵马备好行李去接唐僧,祝融将悟空叫住,道:“小长老慢走。”
悟空回过头和祝融闲聊几句,见悟慧二人走远,道:“可有事?”
祝融道:“观音来过,认出我了。”
悟空想了想道:“认出你也无妨,齐天岭外扩尽人皆知,她还会心疑不成?”
祝融道:“我看她神色,心中定有打算,你日后小心些吧。”
悟空作了个长揖,道:“谢过姐姐。”
祝融扑哧一笑,道:“你走吧,我也回齐天岭去了,那当朝太师的病也该好了。”
悟空扭头看了看殿上女王失魂落魄之相,道:“这女王落下病根了。”
祝融笑道:“你有药吗?”
悟空道:“天地尚要阴阳相合,这西梁女国其实乃是逆天之物。”
祝融道:“对了,你去子母河探出什么来了?”
悟空想起佛门地狱,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道:“我已和后土姐姐说了,你回去问她便知。”
祝融道:“好啊,又认了个姐姐?”
悟空道:“你是在先的。”
祝融笑道:“我没那么小家子气,后土向来是我姐姐。”
二人又说笑一阵,但觉除了之前那份情愫,竟也如此推心置腹,心中大为快慰。
悟空道:“我该西去了,齐天岭中应能再晤。”
祝融笑道:“好,定要多留你几日才好。”
悟空道:“你留我几日,齐天岭便要打上几日。”
祝融道:“打便打,谁怕他们不成!”
悟空辞了祝融,赶上唐僧,又奔西而来。
天庭瑶池之中,老君着童子来送帖,说有要事与王母玉帝相商。王母哪有不允之理,当即命重整宴席,又邀玉帝来此。
少顷,老君与玉帝到齐,三人浅饮半杯,王母道:“老君来此,必有大事相商。”
老君道:“地上有人来报,西天出了三个怪异僧人。”
王母道:“有何怪异之处?”
老君道:“那三人身着灰衣,却是一身纯色,论修为已堪达混元金仙之极,却又偏偏战技法术生疏,这可不是怪异?”
玉帝与王母异口同声,道:“三千诸佛?”
老君点了点头,道:“西天佛祖我也认得不少,从未有如此人物。”
王母道:“三千诸佛怎可轻易动出,这实在匪夷所思。”
玉帝道:“三千诸佛与八九金仙是一般道理,阵成不动,动则阵毁。”
老君道:“天下无不变之理,或许如来寻到了特殊的法子也说不定。”
王母道:“所幸只是三个,若是三十个、三百个,那可极为恐怖了。”
老君道:“怕只旦夕之间而已。”
王母道:“如来此举威慑之意更胜实际,这只是告知天下,三千诸佛,能动。”
老君点了点头,道:“如何是好?”
玉帝笑道:“法子早就有,只是要老君说情才好。”
老君摇摇头,道:“说不动说不动。”
王母道:“能勘破造化炉中阵法的,天下只怕除元始大天尊再无第二人,大天尊若是不出手相助……八九金仙一个也动不得。”
老君道:“大天尊向来不听劝,你二人又不是不知。”
玉帝道:“若是陈明利害,或可一试。”
老君仍是摇头。
王母看了看玉帝,玉帝难以察觉地微微点了下头。
王母道:“此事我二人不好出头,毕竟当年三清明言,绝不参与造化炉之事,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看在道门一脉的份儿上,还需老君代言才行。”
老君一脸为难相,抿了口酒,道:“唉,姑且一试吧。”
王母道:“此事虽利益相关,但终究我们占了大便宜。”王母起身移步,盈盈转到屏风后面,少顷取出一个玉盒来,道:“这三枚蟠桃,以供老君炼丹之用,也算老君不白忙这一遭。”
老君慌忙推辞,道:“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
王母笑道:“老君何须与我客套,道门一家,或许他日我还要去你那讨仙丹吃呢。”
老君一怔,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此事我势必尽力而为之。”
王母见老君答允下来,她自知三清虽是三人,却浑如一体,老君既然这么说,此事便成了大半。当年王母玉帝不是没想过此事,但元始唯恐八九金仙出世,会使天下大乱,此番佛教三千诸佛出世,王母立即借机重提此事。虽失了三枚蟠桃,但此际孰轻孰重,那是心知肚明的事。
老君问道:“还有一事,不知玉帝王母作何感想?”
王母笑吟吟道:“老君说的可是真武大帝一事。”
老君道:“正是,日前真武与麒麟联手,大战凤凰相柳,这事……”老君之所以提起这事,委实是怕玉帝担心真武和齐天岭有什么勾当,这时节正是道教齐心协力之时,若只短短时日便生芥蒂,之前许多功夫可都白费了。
玉帝笑笑道:“凤凰相柳与真武麒麟,那是几万年前的宿怨了,我也不知他们几个为何成水火之势。”
王母接着道:“我和玉帝也议过此事,真武大帝那日主动请战,要去擒北海恶蛟,自然别无它想。而凤凰和相柳乘人之危,却是猝然发生,真武如何能想到会有此难?
“交战之地在凡界通天河,离齐天岭也不远,想是麒麟闻风而至,见了仇敌,自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这也是常情。”
老君道:“大致便是如此,但真武好歹也应有个解释。”
玉帝呵呵笑道:“老君啊老君,你当我心量何其窄也,上次瑶池之会,朕与真武、紫微二人推心置腹,再不会因些许小事猜疑。真武中了相柳之毒,已着龟蛇二将来向我告罪,说未擒下北海恶蛟,待毒消之后再去。”
老君听了玉帝这么说,心中释然,喜道:“陛下圣明!”
三人又闲聊几句,又饮了几杯酒,老君起身告辞,其乐陶然,捧着三个蟠桃回了兜率宫。
诗曰:灵台无物谓之清,寂寂全无一念生。
色邪永灭超真界,心向西方极乐城。
唐僧固守本心,以无上真念保得不坏真阳,众人离了西梁女国。一路平安无事,转眼又是浅夏时节,但见那:熏风送兰香,濯雨新竹凉。艾叶无客采,涧花自争芳。
正行时,前面又见高山阻路,唐僧道:“悟空,我怎么有些头晕。”
悟空道:“想是山路颠簸,行得急了。”其实白龙马走起来,足不沾地,哪里会有颠簸之苦?唐僧下马来,一步一步登上了山。
到了山顶,唐僧无心观景,寻块方石坐下喘气,半晌才道:“走一步便难受一步。”他这句话却令悟空想起地藏王菩萨来,心道,你这里难过,那边也有人难过呢。
悟空道:“师父歇会儿再走,如今天暖,露宿亦无忧。”
唐僧坐了一会儿,唉声叹气站起身来,拄着九环锡杖继续向西走。四众进了山,穿岭过谷走了大半日,总算过了山头。
下了西坡,前面是一片平阳大道,悟空见唐僧走得太慢,前面又一片清明,并无半点儿恶气,道:“师父何不上马,驰骋一程换换心气。”
唐僧道:“也好。”
唐僧上了马,悟空只在白龙马后臀轻轻一拍,叫了声:“马儿快跑!”白龙马扬蹄而去,如飞似箭,顺平路往前飞奔。唐僧挽不住缰绳,只扳紧马鞍,坐在上面任由白龙马行去,转瞬间行了二三十里,白龙马方才缓下步履,慢慢行着等候悟空几人。
悟空须臾便至,腾云在上向周围望了一遭,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悟空记得,《西游记》中,过了西梁女国,美猴王便因打杀强人被唐僧逐走,之后又引出真假美猴王一段公案。他刚才故意遣唐僧自己纵马狂奔,自己在后面偷偷跟随,这一望去,周遭几百里竟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强人在?
悟空暗想,此处离齐天岭已经极近了,恐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齐天岭耳目。但齐天岭外扩一事定下之后,大部分妖兵都驻扎通天河、金皘山,还有许多随大禹等人西去,现在却是外紧内松的格局,故而此地看不见人影也是常情。
再想想那六耳猕猴,在《西游记》中妄图冒充美猴王前去取经,此事疑点也甚多。六耳猕猴若仍是灵宝道尊指使,大概便是要取美猴王而代之,或混入取经队伍拆台,或行至西天混入佛门另有机谋。
而今世的孙悟空再非那个一心取经的美猴王,而是对天下势力纠葛知之甚多,且与三清来往甚密的灵明神猿。因此六耳猕猴还真就没有出来的必要了。
他正想着,只见西边远远飞来一只猴子,打扮装束与自己毫无二致,可不正是六耳猕猴!
脱壳计
唐僧未曾回头,不知悟空跟在身后,忽见假悟空自西面而来,待六耳到了近前,诧异道:“悟空,你跑到我前面去作甚?”
六耳见了唐僧,表情甚是奇怪,道:“师父,据传前面便是齐天岭,我去前面探探。”
唐僧道:“齐天岭?那是什么去处?”
六耳道:“天下妖魔有十成,齐天岭至少也聚了七成,那里妖怪有通天彻地之能,就连天庭和西天也不敢轻举妄动。”
唐僧听得心里瘆得慌,急道:“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绕过去?”
六耳道:“此山南北纵长六千余里,周遭都是凶山恶岭,即便绕过去,也逃不过妖魔侵扰,怕不得走上两三年才行?”
唐僧道:“那……这可如何是好?此处离齐天岭还有多远?”
六耳道:“还有两三千里路程。”
悟空见六耳扮作自己模样明晃晃出现,衣装打扮毫无二致,就连头上那金环都一模一样。他心道,这若被旁人看见岂不乱了?他见六耳毫不犹豫应承下来,大致猜到六耳用意,便悄悄隐了身形,传音问道:“你来作甚?”
六耳回道:“神猿相会啊!”
悟空听了这话,心中一震,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原来六耳也知道自己聪明神猿的身份了。
悟空又传音道:“你为何化作我身?”
六耳道:“通风叫我来的,你去问他。”
悟空再不迟疑,六耳扮作他模样,世上能辨认出来的人还真不多,纵是照妖镜、观音菩萨都分辨不出,那还有何担心?自己正好心忧大禹等人西扩之事,此时有人替下自己取经,这可真是天外之喜。
悟空叮嘱一句:“缓行!”便借着清风向齐天岭飞去。
到了齐天岭,悟空大大方方化出颛顼模样,向通风洞中行来。
他正行着,忽听有人叫他,却是后土娘娘。
悟空虽着急去见通风,却也只得来到后土洞中,道:“姐姐唤我何事?”
后土道:“那个小张,我救起来了。”
悟空不由得暗自惭愧,他一时却忘了此事,本该自己来相询的才对,于是道:“他可还记得什么?”
后土道:“略微有些神志失常,不过还能说几句话。”
后土带悟空来到另座洞中,小张太子面色苍白,正呆呆坐在石凳上。
悟空看了后土一眼,后土道:“他整日呆坐,有时问话也不说,有时不问却又说上几句,不知受了什么暗伤,这可非我能治了。”
悟空道:“姐姐若不能治,别人也治不了。”
后土摇头道:“我仔细查看过他身体,从内到外一切完好,但却总觉得有不对劲儿之处,偏偏说不出来。”
悟空道:“你看不出来,那我便来看看。”
后土点了点头,她虽厉害,却非造化之身,看不出来造化,或许悟空真能看出端倪也说不定。悟空仔细看了一番,确如后土所说,小张太子的确有些不对劲儿,只是他身上造化也不缺少,自己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
看小张太子此时模样,若放在后世,便可称为是痴呆智障。
悟空想想幽冥地府,生前造恶之人也将受诸多刑罚,但那些刑罚历遍,这人仍能转生投胎去,也无变成傻子的道理。小张是和他师父大圣国师王菩萨一样,失去了记忆吗?
那大圣国师王菩萨已将近千年时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什么都记不起了,小张太子是否也是这样呢?
悟空心念一动,倏地变回了猿猴之身,走到小张面前,在小张眼前晃了晃手指。小张慢慢抬眼看看悟空,眼神呆滞毫无神采。
悟空问道:“你可记得我?我是石猴。”
小张仍盯着悟空,半点儿反应没有。
悟空又道:“你曾捉过我的,还要杀我!大圣禅寺!后山,深洞,可还记得?”
小张眨了眨眼睛,仍不作声。
悟空又喝道:“无支祁!无支祁!你全忘了吗?”
小张干脆扭过头去看后土,悟空挠挠头,想起了一句话,喝道:“杀我!华盖恶星妨你一生!”
小张听了这话,眉毛稍稍一抬,转过头来手指悟空,道:“猴……猴……”
悟空大喜:“没错,是我,是我!你还能记起些什么?”
小张露出极痛苦的表情,他脑中乱作一团,像是有许多大事要说,却又偏偏想不起来。
悟空又问了几句,小张越听越是难过,抱头捂上耳朵,将脑袋埋在两腿之间不听。悟空叹了口气,不再逼他,若再问下去,只怕会逼疯小张的。
后土凌空一指,小张身子瘫软躺在了地上,后土道:“暂让他歇歇吧。”
悟空道:“我看小张并未记忆全失,只是脑子受了损伤。”
后土道:“脑子若受了伤,我怎看不出来。”
悟空暗道,这关乎记忆之事甚是玄妙,谁能说得清楚。若是后世人脑子受了震荡,或许便是淤血堵塞了哪条血管、伤了哪条神经,便记不起什么了。而在这里,后土既然都说小张内外无恙,哪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忽地悟空想起一事来,那个猪八戒,不就是多了一头猪的幽精之魂,才使得贪食多欲。既然魂魄能使人性情大变,那么,小张和大圣国师王菩萨的失忆,会不会和魂魄有关呢?
悟空问后土道:“姐姐,你可知道,天下有谁人精通魂魄之术?”
后土一听便知道悟空意图,道:“那自然要去地府中了,十殿阎王个个精通。”
悟空与十殿阎王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又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安的什么心肠,又问道:“地藏王菩萨如何?”
后土道:“他自然比十殿阎罗强上许多。”
悟空道:“好,那我便去寻他!”
后土道:“我与地藏也颇为熟稔,可要我与你引荐?”
悟空笑道:“不用劳烦姐姐,我与他也曾见过了,若非他指引,只怕我还寻不到那阿鼻地狱呢。”
后土叹道:“悟空能左右逢源,真是大幸!”
悟空道:“地藏王实非寻常人物,我能遇见他,也是大幸!”
悟空辞了后土,变回人身。此时他自然不会去寻地藏王,而是先来寻通风。
通风和王禺早等候悟空多时,见悟空进洞,忙招呼悟空过来坐下。
悟空笑道:“也不早早知会我一声,六耳去了,倒吓我一跳。”
通风笑道:“他来了也吓我一跳,我又找谁去说?”
悟空道:“你不是去学阵法了,怎如此快便回来了?”
通风道:“我师尊那地界时光极缓,我在里面学了数年方才将此阵记下,这还算慢的呢!”
悟空一惊,道:“可真要多谢大天尊了。”他记得元始悟了几个月才将这阵法参透,若这么比较一番,元始岂不是相当于耗了百十年时光?
通风道:“我师尊是悟,我是学,所以快了一些。”
悟空道:“那……此时便破这金环吗?”
通风道:“此时不破,更待何时?”
悟空道:“若是此时破了,被人看出,询问起来,我该如何作答?”
通风笑道:“你却忘了,普天下有几人能见造化的,纵是大天尊也看不出金环内有造化。我只破其中阵法,却将金环与你留着,任谁也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