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一个人来到陵园,颜勋宇再也说不出废话般的安慰。刘妍在灵堂里待了一夜,这本不是她必做的工作,但她哪儿也不想去,她觉得哪儿都没有必要去了,她已经给自己选好了墓地。
冰棺里,死去的高中生阖上双眼神态安详,伤口被梧声最好的入殓师修补完好,一如生前的青春年少。在摒弃旧俗的葬礼上,灵堂里甚至没有挂地狱十宫的画卷。
看不到也罢,这些受蒙蔽的,但又幸运的亡灵们。
刘妍是不曾参加过几次葬礼的,生前的刘妍因为被父母早年带离故乡而不认识几个年老的长辈,死后来到梧声,有一次参加葬礼,她才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些凡世之人对冥界的想象,篇幅不足以满足好奇心,之后她特意去找那些十殿管辖地狱的资料。
抱柱,火床,炮烙,砧截,戟腹抛接,寒冰,剑叶,舌犁,鞭挞,倒烤,穿肋,沸汤,吊舌,火轮车崩,刀山,击膝,飞刀火石,钉喉,磨摧,虎啖,噬肾,顶石蹲身,油釜,炙髓,铁蛇,鸦食,针雨..
刘妍呆坐了一个晚上,慢慢的还能回忆起来这些地狱名称。她想起还常和霍莲谈笑风生的时候,讲起酆都的历史就像在听神话故事,那时候提起那个可以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女孩,刘妍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霍莲”而不是“黑无常”。
她把这些对地狱的描述和画作拿给霍莲看,想听听黑无常大人的见解,霍莲说,“那我的生活环境可就太艰苦了,到处是裸男裸女,太黄太暴力,还有血啊炭啊人体组织啊,遍地都是,多不卫生,最严重的还是无时不刻的哀嚎尖叫声,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刘妍还记得霍莲说完后又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慢慢的说,“凡世的人想以这种类似恐吓的方式劝谏人们向善,而显得有些极端,因为程度轻的错误不该得到这样重的惩罚,也不会一个人只在一个地狱受罚,太多的罪交织,一个地狱一个地狱的经历痛苦,灵魂它无法承受,便不能经历最后走向重生,死亡它不该是一个让人感到恐惧的事,让人恐惧到看不见重生的希望,恐惧到看不见他们所以为的,轮转宫的孟婆亭。而且,那些死去的人如此痛苦,施行那些惩罚的恶鬼呢?他们其实,更该被称为——酆都官员。”
刘妍觉得世间罪人太多,酆都的现状才是一个最仁慈的存在。但她知道,地狱还是存在的,酆都的地狱十宫制是冥王的善良,还有炼狱存在于酆都之下,讲究终极的因果报应。
“昨晚霍莲来过。”刘妍对颜勋宇说,目光却放在冰棺里逝者的脸上。
“陈俊吾的身体怎么安排?他的灵魂呢?”
“黑无常说有人会保存他的身体,凡人的尸体这里不容易腐化,至于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好不容易才逃脱凶手的吞噬,失去大部分在意识,他现在已经被一名刃鬼送去了迦沙修复,他是梧声的异地亡灵,但还有价值和承诺所以不会被送回卞城宫,黑无常还说,既然死了,那陈俊吾和我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颜勋宇看着冰棺里的人,一会儿之后才说:“你们家的人,有没有说过要他活着返还?”
“没有说过,”刘妍肯定,“这么多年来人人都有了坦然接受厄运的心理准备。”
颜勋宇弯下腰来亲吻刘妍的额头,给她一个拥抱。
凡世里把生死划分得彻底,酆都里的生死却难以理清道明,而至于他们两个人,是属于知道得太多的一类。
“你害怕吗?”颜勋宇问。
“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刘妍笑笑。
昨天她的好友李卿陪她到天亮。中午,李卿回家之前约刘妍出门走走,直接走到了南陵园,在为陈俊吾准备的墓穴旁送给她一只桃木手镯,并不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
阎罗宫,最胜耀明真君的一名刃鬼。
早有阎罗宫闻其风声,担心自身有被波及的风险,派刃鬼李卿来梧声进行探查。有,则与楚江宫联盟,无则安,但会考虑是否施以援助。
当说到“施以援助”时刘妍便不信了,达到这种重要级别的话除了真君本人,其他阶级和能力再高的鬼司都是没有资格说的。
李卿后来又说她本想任务结束的时间一到就回去,但顾念李芩等家人不忍放弃。刘妍只觉得这话虚伪得漏洞百出。
所有的鬼司鬼吏都有不对任何一任朋友和家人深情的觉悟,她才发觉也许这是李卿故意将这话说得漏洞百出,她向刘妍撒谎,还让刘妍听出自己是在撒谎。三年的朋友,不过是互相隐瞒,即使这对闺蜜所表现出来的友情让不少人羡慕,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了。
刘妍并不想揭穿李卿的谎言,便不想再追问李卿的身份,她将死怎么还会管身后之事?
霍莲多疑而老辣,刘妍是效力于霍莲的,但如霍莲的认定,刘妍并不是完全的忠诚。继意识魂的诡计后她准备对霍莲又有所隐瞒,再一次使坏让刘妍觉得很开心。
当然自己被霍莲怀疑也是有充足的理由的,刘妍从来就不想做一个傀儡,终于在死后的三年里利用黑无常提供另一条意识魂的便利,对这位仿佛掌控着她作为亡灵命运的权贵叛逆,或者说对她本来命运的叛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前做一件好事就当做为自己积最后的一点阴德,但刘妍觉得自己不需要了。
她甚至都不愿去考虑是否有转世的可能,反正无论是意识魂变成刻痕留在了三生石上还是隐藏在主体魂魄里,每一个人的转世都没有从前的记忆。
有一个新的人生,也不再是原本的自己,所以一切都抛开。
李卿以顾念两个人的友谊为理由,希望刘妍能投奔自己的庇护下,并送她一只桃木安命镯。然后念骨舞咒,她们周围的墓穴都裂开,白骨打碎棺木而出,以她们为中心组成一副巨大的头颅图案,又在李卿手指的挥舞下跳回墓穴。她祈佑刘妍度过劫难,而刘妍当时只在心中默默的说,你也不一定熬得到结束的那一天,她甚至可以放肆的辱骂诅咒这个不会再与自己有未来的人,反正刘妍有本事不让不知道真实身份的李卿看到自己的内心。
乌鸦难听的叫声时而出现在头顶,李卿走后刘妍独自在林立的墓碑间看着洒下来的阳光。随后她发现一只人的腿骨还有半截露在土外,她将它踩进土里,却思索着李卿凭什么那么自信。
一把火将花圈花篮焚烧,棺材被放进已经挖好的墓穴的那一刻,陈俊吾的母亲终于崩溃,李芩忽然紧紧抓住了徐博岩的胳膊。
谷燚环顾陈俊吾的同学朋友还有老师,那些悲戚遗憾伤心的情绪在爆发,交织,肆意横流,谷燚意识到自己的漠然,忽然就觉得自己在葬礼上迷失方向。
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不参与其中的路人。
霍莲虽然说想早来看陈俊吾最后一面,但还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她来的比较晚,正赶上下葬的时候,她穿着Dolce&Gabbana的蕾丝拼缝花朵连身裙和Michaelkors的灰色呢子大衣,H&M黑色及踝靴,露出漂亮的小腿,她已经够低调了,但还是很显眼,连葬礼都像是舞台。谷燚右边与卢泽承隔着正好是两个人的距离,但霍莲走过来时站到了谷燚的左边,而不是两人中间。
谷燚想起霍莲说的话。在生死面前,人是不堪一击,同时是那么没有悬念的平等,每当觉得这彻底的死去是不公时,不要想它是不可饶恕的差错,相信那是天命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
化灰的彩纸被热气冲上空中,夹杂着小块发黑的纸片,透过热气所看到的树林扭曲,仿佛退隐到了飞蝶悲伤的翅膀之下。
隔着热气谷燚好像看到对面的刘妍对这边笑了一下,这是为什么?谷燚以为是她看见霍莲刚到于是对她礼貌的微笑示意,但是这在别人看来,在这个场合上是不应该的吧?
她转头去看霍莲,却发现她只是低垂着眼帘沉默的看着面前燃烧的火。
“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去吃饭。”李芩跟刘妍说,葬礼结束了,她觉得刘妍也该离开这呆了两天的墓园。
“不了,家里还有一些事。”
“那好吧。”李芩理解,刚转身到一半又转回来抱住了刘妍,然后走开站到一旁等剩下的人,霍莲没精打采的,这种不精神的脸色很少出现在她那张总是看上去活力又阳光的脸上。
“拜拜。”谷燚也要走了。
“你和他们先走吧,我还陪刘妍一会儿。”颜勋宇习惯性的拍拍谷燚的头,谷燚就想起了他们认识的第一年,开学的时候她还是那个连说话都觉得累的孤僻又睥睨一切的人。同班同学觉得她很不好相处基本上也不理她,只有颜勋宇,班主任的儿子会时常来找她,大胆的不顾她冷漠想避开的眼神和她说话,像是要拯救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
不知道是因为初冬的萧瑟让人怀旧让人感时伤怀还是被葬礼感染,看着颜勋宇从来都温和的脸她的鼻头有些发酸,气体想把眼泪逼出泪腺,然后随着眨眼覆满眼睛,但她没有哭出来,她觉得没有哭出来的理由。
从知道陈俊吾的死到现在她都没有表现出其他人表现出的伤感,她不是面瘫,但只是觉得有些累,她抬起手抚了下额头说到“好的。”
她走在一群人的最后面,快走到通向陵园大门口的路上的转弯处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颜勋宇站在刘妍的身边,是的,他说他还想陪刘妍一会儿。晚秋的风吹乱了谷燚的头发,她抬起右手梳理被吹乱的头发,同时透过发丝的间隙看着远处站在一起的两个人,陈俊吾的同学和朋友都要离开南陵园,还有一些参加葬礼的亲戚也走了,但他们还站在那儿。
她已经看不清楚他们两个人了,近视般的,眼前有些模糊,这让她想起了经常做的那个梦,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疑问的,而且是去问颜勋宇。但问什么呢?她看着他们两个想向他们迈出步子,这时霍莲在后面叫住了她,她的迟疑被打断,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更加的落后于了人群,最后看了山上一眼便转身离开。
说什么“每一次告别,最好用力一点,多说一句,可能是最后一句,多看一眼,可能是最后一眼。”但通常人们是不会想到这么多的,人们不会相信或者考虑到某一次分别就是最后一次分别,因为那样的话,每一个“再见”都显得隆重以至于沉重,会让人害怕一语成谶。
于是人世间有太多的遗憾。
谷燚并不知道也没有考虑过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颜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