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红痣上摩挲着，思晗低头看，看那好看的颀长手指不断的抚摸自己，温温柔柔的，思晗喜这种亲昵，便看的更仔细，望着他怎样抚摸自己那颗红痣，又是怎样突地蜷起了指节，不再抚摸，而是抠。
指甲刺进了血肉里，思晗皱起了眉。却想起吴世勋先前说的那句话，便直愣愣的支着身子，躲也不躲。血液逐渐从吴世勋的指缝蜿蜒到了掌心，顺着掌纹往下滴，滴在思晗的小腹上，混合着上方流下的血液一起，流的越来越多。
两人之间的血腥味越来越大了，吴世勋凝神的抠挖着那颗红痣，思晗皱着眉，脸上呈出一种痛苦之色，却始终忍着。冷汗如雨下。
红痣剥到一半的时候，血液突地从创口飙出来，温热的鲜血溅上了吴世勋的脸。吴世勋猛地停住手，抬眼看到惨白着脸的少年。
吴世勋问：“疼吗？”
大约是疼痛的刺激，思晗反应比先前快了许多，道：“不疼。”他说不疼，眼里却水汪汪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却还是想让他高兴，问他：“吴世勋，舒服了吗？”
吴世勋沉默了。默默地施法术，让那道创口愈合，剥落了一半的红痣也恢复如初。只余血液，原本流淌着却戛然而止，思晗哆嗦了一下。
吴世勋抱着他，一边擦拭着那些血迹，一边仿佛懊悔的道：“我答应过不欺负你。”思晗自然无法接过他的话，只好听着他说下去，吴世勋说：“我答应过你，就算你对我不好，我也不欺负你。”
思晗想说，我会对你好。却因为脑子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世勋说：“上一世我对你不好，你不喜欢我。”又说：“我知道你这一世是傻子……”
血迹未干的手捧起少年的脸，吴世勋望着他，低声道：“可我不知道，你已经傻到连讨厌我都不会了。”
就像那样在他面前全情付出的鹿晗一样，会在他面前激烈抗拒的季晗也不见了。眼里的激烈璀璨，全不见了。
没有风华，没有信念，没有执著与决绝。
这样的人，却是鹿晗的转世。
吴世勋想起前一世的季晗，脑中清清楚楚的响过那段话，似乎就在昨天，似乎就在耳边飘荡，季晗说：
——我把你囚禁起来，日夜对你好。宠着你，惯着你，所有事我都让着你，但是你要在我身边。
——我会让你的家人以为你已经死去，我抹杀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
——最后，我让你无处可去，断了一切念想，只能依赖我，信任我。当我的鹿晗。
——甚至，我都不必告诉你，曾经有一个鹿晗。
——但是，你只能当我的鹿晗。除此之外，你无路可走。
可是……季晗并没有料到，他的来生会是一个傻子。说话困难，行动迟缓，眼神呆滞。两世为人的智慧与才华都湮灭在痴傻里，没有狠辣没有狡诈，没有工于心计也没有不择手段……这样的傻子。吴世勋不知道，他是鹿晗吗？
激烈付出的鹿晗，隐忍着抗拒着最终接受的鹿晗。两世都有璀璨的眼神，覆满光华，里面蕴含着不可动摇的信念，疯狂而激烈或坚定，从来知道自己要什么，倔强而执拗，却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即使上一世，被抗拒被仇恨时，那双眼睛也是明亮的，粲然的。想让那样的璀璨光华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为自己燃烧。而不是，黯淡无光。
吴世勋问：“傻子，你那一魂一魄丢到哪去了？”问着明知道没有答案的问题，吴世勋也仿佛傻了似地，道：“我们去找一找好不好？”
思晗没有发言权，比起一个冠了思晗的名字的活生生的人，他更像吴世勋的傀儡，吴世勋说好，他就说好，吴世勋说找，他就说找。明知道是傻子还寻来了，寻了又嫌弃，由此可推断吴世勋也是一个不知足。
也幸好思晗傻，看不出他的心思，只要在他身边，就满足了。但是他太傻，所以吴世勋看不出他也是有执着的。也或者，根本不愿意看。
稍微收拾了一下，吴世勋就牵着思晗的手，离开了山岭小院。
在人间喧闹的街市上，思晗是安静的，穿着一身月牙白袍，正在成长的身体单薄却修长，若不观察他的眼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一眼望去便是富贵人家的少年公子。只是一路上，思晗都要牵着吴世勋的手。手指相交，缠缠绵绵的扣在一起，仿佛在说：思晗喜欢吴世勋。
但是，吴世勋不稀罕这样的喜欢。
习惯了炽烈的爱与恨，吴世勋不知道，这样的喜欢，也是喜欢。
所以明明触手可及，他还是带着思晗，四处寻觅。
思晗就傻乎乎的，跟着他东奔西跑。他不知道吴世勋要找什么，只知道那东西对吴世勋很重要，就跟着他，只要在吴世勋身边，思晗觉得去哪里都好。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思晗跟着他，在人间寻觅了五年。思晗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思晗说话流利了许多，虽然还是傻，却不再那么迟钝。在城镇中走着，思晗饿了，吴世勋给他买了一个包子，他自己已经不需要再食人间烟火，所以极少吃东西。思晗捧着包子，一边走一边吃，吃了一半，将剩下的一半递过去给吴世勋，“吴世勋吃。”
吴世勋摇头。
思晗看着手中半个热腾腾的包子，里面油水光亮，忍不住又道：“好吃，吴世勋吃。”
吴世勋说：“你不吃了吗？”
思晗“嗯”了一声，说：“我饱了。”
吴世勋便拿过那半个包子，在思晗的注视里，扔向了角落。猪肉白菜油汪汪的馅滚了一地，白面包子沾满了尘土，成为垃圾。思晗看着，很快收回视线，继续跟着吴世勋往前走。
两人走到了荒郊野外已经是晚间，思晗很快又说饿。吴世勋皱了一下眉：“刚吃过包子，又饿了？”
思晗露出傻呵呵的笑容，说饿。他笑起来，终于和鹿晗一样了，却又少了许多神采。没有那样张扬，更无张扬背后暗藏的含蓄。实打实的傻笑。
吴世勋使了个法术，移花接木的从远处县城的酒楼里给他变出了许多吃食来。
思晗吃着，仍然叫吴世勋吃，最后那些没吃完的菜肴，也还是同之前那个包子一样，成了吴世勋手里的垃圾，被远远的抛开了。思晗一声不吭，只透过火光，一眨不眨的望着吴世勋。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仿佛从生命之初，他就是仰望着他的。即使所有的好，都徒劳无功，他也是仰望着他的。
只是临入睡前，还是要说一句：“吴世勋，我喜欢你。”
每个晚上入睡前，他都会这样说一句，明明呆傻顽痴，却觉得吴世勋需要他喜欢。他不知道自己每天这样说一句，有没有哪天，吴世勋也会说喜欢自己。
虽然现在吴世勋只会说：“傻子，睡觉罢。”
将单薄的身子抱进怀里，吴世勋阖上眼，决定不再找了。茫茫人海里寻找一魂一魄，上哪里才寻得到？说不定，早就化了。或许真要抱着这样一个傻子，过几十年了。
吴世勋觉得烦躁，思晗却窝在他胸口，满足的闭上眼，只要这样一个怀抱，他就觉得满足。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第二天醒来，思晗就挨了骂。因为他又在睡梦里，流了许多涎水。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掉，十六岁的人了，睡觉还流着涎水，到处都是。
吴世勋几乎是嫌恶的推了他一把，道：“去洗脸。”推完又觉得后悔，拉过思晗来，自己给他擦洗。
思晗始终笑着，并不放在心上。
吴世勋看到他的表情，终是忍不住了，说了一句：“你哪里像鹿晗？”
思晗很多次听到这个名字，除了鹿晗，还有季晗。吴世勋经常会说，说上一辈子，上上一辈子，思晗也试图想清楚，自己上一辈子是怎样，上上一辈子又是怎样，可是越想越觉得糊涂，怎么也想不明白，甚至听不太懂。
想的气馁了，便往地上一坐，说出自己的结论：“吴世勋就是不喜欢傻子。”
吴世勋说：“对，我讨厌傻子。”
思晗也不哭，只睁大眼睛看着他道：“可是我喜欢你啊。”
吴世勋不说了。他不屑与傻子争辩这个问题，争来争去又有什么用呢？鹿晗少了一魂一魄，就变成了傻子，谁对傻子好，傻子都会说喜欢。吴世勋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了。
今日，傻子却犯了倔，他不说，思晗缠着他要说，说：“吴世勋，我喜欢你。”
吴世勋却不理会他。
思晗扑上去，扑在他背上，还像平常一样让他背着自己，伏在他耳畔一遍又一遍的说：“吴世勋，我喜欢你。”
“吴世勋，我喜欢你。”
“吴世勋，我喜欢你。”
“吴世勋，我喜欢你。”
他喋喋不休的说，直到吴世勋忍无可忍，将他从背上抛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
吴世勋说：“傻子有什么资格说喜欢？”
思晗不说了。他跟着吴世勋在人间走了几年，已经知道什么是好话，什么是不好的话，知道什么是嫌弃，什么是讨厌。
思晗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直到吴世勋不耐烦，走过来了，才抬起脸问他：“怎么样，你才相信我喜欢你？”
吴世勋望着那张形似鹿晗的脸，心里又不忍了一下，拍了拍他的头：“别闹了。回去，该回山了。”
思晗一贯是听他的，闻声就站了起来，走在他身边。
走了一段路，思晗说：“我不是鹿晗。”
吴世勋顿住脚。
“也不是季晗。”思晗说。
“我是傻子。”思晗说着扯开了身上衣袍，指着胸前那粒朱砂，认真问他：“没有这个，傻子就是傻子了是不是？”
思晗问他：“是不是吴世勋就不会讨厌我这么傻？”
吴世勋不答，许久，才望着他胸口那点红色，道：“没有它，我才不理你。”
因为对方是傻子，所以他说话就更加肆无忌惮，不再遮掩什么。
还因为傻子蠢，占了他心中的那个人，就活该被伤。
思晗低下头，默默的跟着他，回到了山顶小院。
晚间，该给他沐浴的时候，吴世勋喊了一声，院子里却没有人跑过来，也没有人回应。
吴世勋顿时感到不妙。施法感应周围，方圆两里都没有思晗。
又一次扩大搜寻，吴世勋感觉到了他。
夜色里吴世勋冲向潺潺流水的小溪，在草地上抱起了蜷成一团思晗，重新回到屋中，烛火辉映的明亮下，他掰开思晗挣扎不让他看的手，看见了敞开的胸口处，一片鲜血淋漓。
那颗五年前没有被他抠掉的朱砂痣，终于被思晗亲手剜掉了。
吴世勋看着被剜出一个窟窿的地方血肉狰狞的形状，脑中乱成一团麻。
思晗怕极了他脸上的神色，像是要吃人一样愤怒的盯着自己胸口，思晗哆嗦了一下，捂着伤口，连滚带爬的从桌子上躲到一边。
吴世勋吸了口气，声音嘶哑的道：“别怕。过来，我给你疗伤。”
思晗缩在角落里，像个受惊的小动物，看着他，许久才颤着声音道：“我身上有血，脏。”还有草叶和泥巴，他痛的忍不住时，在地上打滚，所以现在一身狼藉，脏的像个野狗。
吴世勋那么爱干净，连他口水都讨厌，思晗缩的更厉害了。
吴世勋走到他面前，脸上神色不停地变幻着，像是恼怒，又像是悲伤，还有许多，思晗无从分辨。最后，吴世勋蹲下身，望着他脏兮兮的脸，道：
“对不起。”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道歉，无论是对鹿晗还是对第二世的季晗，都没有过。
思晗颤巍巍的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慌乱的道：“不疼，我不疼，你别哭。”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落下泪来。
吴世勋这时才发觉，自己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