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644800000022

第22章 新疆时间(6)

我们家旁边的南湖公园有一棵老榆树,建公园时它长在农民的菜地边,长得挺好。公园设计者也想让这棵树成为园中一景,特意把它置在新挖的人工湖中,三面环水,为它修了一个很好的护栏。一切都建好后,树死掉了。人们为它精心制作的一切都没用了。怎么死的,被施工者整死的。他们用挖掘机取它周围的土时,没有考虑它是一棵树。一棵自由长成的树。它的根系伸向四面八方,伸到很远。他们把它的根整断了。把它四周已经习惯了的土挖走了,然后把他圈在一个混凝土围子里。你想想,你要是那棵树,你死不死。

还有一棵大榆树,长在伊犁去特克斯的公路中间,七八年前,我看到这棵树时惊异坏了,一棵大树站在路中央,汽车直直地开过去,到了树跟前,柏油路被树左右分开,绕过树又合成一条。我们在树旁停车拍照,仰着头看,它太高大了,仿佛看不到顶。树的两个巨权像手臂一样伸向云天。同行的朋友说,垫路基树被埋掉了一两米,依然这样高大。还说当初修公路时要砍掉这棵树,当地人不愿意,从四面八方赶来保护,这是他们的神树,当地人们有信萨满教的传统,有灾有病都要到这棵大榆树下祈祷,树上系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最后,这棵树留住了,不是因为村民的保卫,是筑路者害伯了,因为承包这段路施工的老板莫名其妙死掉了。今年,我再向伊犁的朋友说起这棵树,回答是:已经砍了。为什么?因为一辆车晚上撞到树上,树撞死人了。

前年,我因装修“村庄酒吧”到米泉木材场找木头,发现一大堆锯成木墩的老榆树,工人们正在把它们加工成板材,许多歪扭的木墩和板皮扔在一边,问这些废料怎么处理,答拉到造纸厂做纸浆。又问这些榆木的来历,说是从一个山沟里砍来的。不知道榆树长在山沟里又碍谁的事了。木堆旁有一个巨大的榆树根,像一座小山似的,它粗壮的根向一个方向伸展,我爬上去想看看年轮,可是没法看清,树是用锯和斧两种工具砍伐的。可能树干太粗大,没有如此长的锯条,锯了一部分,其余就用斧头解决了。老板说,这个树根前天有人出一千块钱想买,我没卖。现在到哪去找这么大的树根,这是几百年上千年长成的东西。我说你要卖多少钱。至少要一千二百块吧。老板说。

我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我在乌鲁木齐没有一块私有地方能放得下它。这样巨大的东西,应该只属于辽阔大地。

新疆时间

新疆一直存在着两个时间,当地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习惯用新疆时间,汉族人用北京时间。一般单位开会,通知上都标明北京或新疆时间,不然人们到会的时间就会差两小时。我在新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用北京时间——事实上我很少用过时间,我从来不戴手表。时间对于我,只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这是一种混沌的农民时间,没有被分割成小时分钟。但我仍感到另一种时间的存在——新疆时间。

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

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我还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虚土》中,创造了一种人的永恒时间,让一往无前的困扰我们的生死、时间,在虚土庄这一块弯曲。我找到了一种让时间回去的狭窄道路。它属于一个人。每个人找到的道路,都只适合一个人行走,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和一群人通过。这条道路因其狭窄而吸引单独的每个人。

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和生长。但我接受了新疆的给予,我在新疆的漫长时间里,获得了我的目光、口音、味觉、走路的架势和文字。

人们一直在忽视新疆的时间。一些内地朋友,天不亮打来电话。他们那边,大半个中国的天都亮了,他不知道新疆的天还黑着,我们还有两小时的梦和睡眠。当我们在北京时间十点上班,他们已经快下班了。而他们下午上班时,我们正在午休。我们和内地的接触和联系,一直存在着时间障碍。有人说,新疆的落后主要是天亮得太晚了。别人上班时我们还在睡大觉。虽为戏说,但我们和内地的差异,确是因为我们晚起了两个小时。两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我们改变不了时间,也就改变不了我们企图想改变的。

我们的政府文件,大都以两种文字下达。汉文在前,维文在后。因为维文从右往左读,书页从后往前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文排后,维文在先。从汉文的角度看,正好相反。两种文字就这样背靠背,好像一对好兄弟。这边汉文说什么,那边维文也说什么。虽然表达上好像没有异议,但前后位置却是不让的。

新疆开会的时间也比内地长一半,因为传这的文件和领导讲话,大都要维汉两种语言表这,会场上的情景大多是,用汉文念文件时,维吾尔族人在睡觉,用维文读时,汉族人在睡觉。因为两种语言表这的是一种意思,即使懂双语,也没必要听两遍。但每一种意思都要表达两遍,因为对每个人来说,母语听到耳朵里才是可靠的。

有一种说法,在新疆飞过一只蚊子,这件事一级一级汇报到北京,就变成新疆飞过一架飞机。如果北京给新疆一辆火车,到地方就变成一辆毛驴车了。这都是因为新疆的遥远。

新疆和内地的距离,并未因火车飞机的通达而缩短。它孤悬塞外的位置,不仅仅是地理的,还有心灵的。从两千多年前开始,佛寺的晨钟暮鼓,从新疆的高昌、楼兰、克孜儿、哈密以及敦煌,一直敲到西安。那时候,佛光自西向东普照,丝绸从东往西运送。公元十世纪后,佛寺的钟声逐渐被清真寺的喊唤所取代。新疆有了另外一种精神——伊斯兰精神,它变得更加遥远。

新疆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它的地域之遥远,历史文化之悠远,精神之高远,都使它成为中国和世界的远方。被称为四大文明唯一交汇地的新疆,在我看来也是古代世界文明的尽头和终结地。这块古游牧之地,中华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成了这些古代文明的最后归宿。它们尘土一样飘来,又梦一般消失。其中哪一些文明沉落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今天的新疆人,古代新疆是多么遥远。

几年前,我在库车文物馆,看到出土的龟兹文书简,维吾尔族馆员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认识这种文字,一个在日本,一个是中国的季羡林,听说日本的那位学者已经去世。龟兹文变成了一个人的文字。我凝视那些陌生的字符,哪个词是太阳,哪个词在表达爱情。在这些残断字句中,有没有半句诗歌,安静地躺在中间呢。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诗歌是什么样子,是歌唱爱情,还是诉说忧伤。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的一切都被书写和表达过。

如果那时的诗人,知道他所用的文字不久将死去,他还会写诗吗?在一种语言死灭前,操持这种语言的人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为母语而战斗。当被说出和命名的一切,被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河流将不是河流。月亮有了另外的名字。那些牛羊,将被另一种声音吆喝驱赶。

有数十种文字存在于古代新疆。这里的许多东西都被完整地认识过,可是我们已经不认识那些字。那些死掉的文字,在说什么。依旧活着的文字,又说些什么。当一种文字消失后,他的诗歌,他歌唱过的爱情,他曾经说出的阳光、苦难、生死和命运,都归于沉寂。我们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的,还是不是那些东西。就像突厥语的太阳,无法完全译成汉语的太阳,它有不一样的光芒,不一样的升起和沉落。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我随从考察队在楼兰无人区,从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心仅四十公里的荒野穿过,那颗落在新疆的原子弹,爆炸点用的是北京时间。我在李雪健主演的一部电影中,看见那个时间的复活。该片摄制组在马兰原子弹基地拍摄期间,我和诗人北野被邀去基地讲文学。听当地人说,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钢架、电线,后来被附近农民当废品拆去卖了,几个农民因此死亡。卖掉的废钢铁又流通到哪里,谁也说不清,也许原炼成钢铁,卖到喀什、乌鲁木齐,甚至西安、北京,都说不准。这个过程中核辐射会越来越小,小到人觉察不出来,小到跟原子弹没有关系。

只是核爆炸后接下来的漫长年月,属于新疆时间。牛羊在戈壁上吃草的时间,大风把尘沙吹远的时间。一代人被遗忘的时间。人类的记忆不会比留在沙尘上的核辐射持续得更长。在我们遗忘的时间里,胡杨树把早年的干旱记忆在枝干和树皮,戈壁上石头碰石头、沙埋沙的风景依然成为永恒。此刻刮过南疆的一场大风,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场风,也不比一百年后那场风早。在新疆的缓慢时间里,它们同时到达。

一场风压在一场风上面,在每一场风中,所有时间被翻动,所有的阳光黯淡。一个声音唤醒所有声音。一个顶风回家的人,走在所有人的道路上。他被西风吹歪屋檐的家是我们所有人的。他被搜刮得空空荡荡的院落是我们所有人的。

一场风完了,所有的事情也就结束了。在新疆的时间里,剩下的事情就是天上落土。新生孩子的睫毛上在落土,刚烤熟散发着麦香味的馕上在落土,摆在巴扎上的干果在落土,新娘的爱得来斯嫁妆上在落土,乌市人民广场的纪念碑上在落土,艾提尕尔清真寺的拱顶上在落土。几千年的土,一时间全落下来。

我认识的活在新疆时间里的那些人,前半生在赶巴扎的路上,后半生在去清真寺的路上。四十岁以前,活三年算一年,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四十岁以后,活一年算五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到处都是。其实一些人,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有一年我在尉犁县罗布人村,和当地有名的百岁老人阿不都聊天。我问他多大了。

“一百二十三岁。”他说。

过了三年,我又去罗布人村,问他多大岁数了。

“一百一十八岁。”他说。

这三年他往回缩了五岁。后来才知道,当地人为招揽顾客,让他做招牌。

“别人问你多大,就往一百多岁说。”旅游区的人这样安排。

他自己的岁数到底多大了,已经说不清楚。在我看来,他肯定比一百多岁还要大,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和胡杨一样古老而结实的东西。一种特殊的只有在新疆时间里活出来的年龄。

我在新疆时间中度过了半生,我的长相既像维吾尔人,又像哈萨克和蒙古人。我应该是匈奴人的后裔,我老家在甘肃酒泉,河西走廊一带的匈奴,在汉代多改姓皇姓。我的祖先,把什么样的姓氏丢掉,改姓为刘。我的目光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地域的辽远和开阔,使我的眼球朝后凹进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这是一种新疆人的目光,中亚人的目光,也是汉史中时常描述的“窥中原”的目光。他看见的事物肯定会不一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尽管我平常用北京时间起床睡觉,上下班,吃饭,约会朋友。我死亡时,我会把一直使用的时间倒回两小时,回到我们的时间,我自己的时间。

一种黄沙中的时间,月亮、尘土和绿叶中的时间。

同类推荐
  • 普吉岛之恋

    普吉岛之恋

    普吉岛是泰国西南的一个海岛,我即将出发远行的地方,我将要在那里住一年,在海边。
  • 自驾去西藏

    自驾去西藏

    这是一本一次性搞定的进藏旅游指南。此书以翔实的文字记载和精美图片在向自驾一族介绍进藏沿途美丽风光的同时,给自驾进藏者如何装备自己做了很好的建议,包括必备简单药品、装备、车况路况、汽车维修和汽油耗费等各方面,使自驾族群及摄影爱好人士在进藏旅行前有一本精美且实用的青川滇藏行驶、摄影旅游指南。本书还介绍了四条经典的进藏线路和这四条线路大辐射带的景观等。
  • 欧洲之旅

    欧洲之旅

    《欧洲之旅》介绍了威尼斯、罗马、瑞士、荷兰、柏林等。
  • 走遍世界

    走遍世界

    本书介绍了世界各地的旅游胜地,包括日本、韩国、泰国、印度尼西亚、印度、土耳其、马尔代夫等。
  • 印度狂奔

    印度狂奔

    随着印度电影的迅猛流行,到印度去的中国游客越来越多,有关印度文化的论坛、贴吧、小组和Q群也在不断涌现。印度政府更是在中国加大旅游宣传力度。“去印度”现在已是一个热门和时髦话题。本书作者为印度文学专业毕业,他以一个背包客的身份,横穿印度,没有专走那些为众多人所知的大众景点,而是扎实深入到印度的最里层,选择的最为寻常的线路,走出了一份亲切、真实的感觉,体会印度最纯正的风情。九天九夜的“狂奔”加上丰厚学养作为调料,烹制出这道味道清新的印度奶茶。狂奔始于印尼边境的小镇苏瑙利,终于印巴边境的名城阿姆利则,像是一道刺穿南亚次大陆的铁线,串联起北印度的金三角,用最短的行程将北印精华一网打尽。
热门推荐
  • 醉爱魔都之遇爱北上广

    醉爱魔都之遇爱北上广

    男主章笑天在陌生的魔都上海孤身奋斗,经历起伏坎坷;戏剧学校出身的女主文雨爱也是孤身到魔都打拼的女子;二人历尽磨难,以非常之毅力和超凡的职业能力在魔都闯出一片新天地。本书详实地描述了男主角在广告创意,足球运动以及歌唱娱乐三个行业的跨界奋斗,实为当世青少年白手拼搏的典范。优质青年才俊的养成,绝无仅有的大量商业运作详实案例,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尽在这部《遇爱北上广》。
  • 我真的是最强炼药师

    我真的是最强炼药师

    牧家的废物,靠着逆天的炼丹药本事,一步步成为这个世界的强者,站在众人巅峰
  • 英雄联盟之国士无双

    英雄联盟之国士无双

    那一年,十四岁的他带领队友取得世界冠军。那一年,他国士无双,睥睨天下。那一年,父命难为,他放弃电竞努力学习。四年后,他还是他,而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七岁,这是一个还算年轻的年纪,被世人遗忘的他能否东山再起?
  • 天空城之天空心

    天空城之天空心

    我的男神安清风,因赢的比赛离开他,一次穿越让文昕来到人间,开始了一生中难忘的旅程,因为时间的缘故,与人间男友风羽逸分离,文昕用一生换来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 面具下离殇

    面具下离殇

    这是我的自传体,内容有所改动。但由于我是初中生,所以在于9.5号起每周末更新一次。望大家见谅。文章的内容基本真实,希望大家多关注。
  • 魔尊之儒

    魔尊之儒

    我不仅可以无限吞噬,还可以通过做梦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且看我如何叱咤神玄大陆,封我至尊之名。
  •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本书是作者近些年来创作的散文随笔文集,是作者对生命形态和生活万象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本册为丛书之一。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九王爷别追婚

    九王爷别追婚

    云小晗三十一世纪唯一一个未进化的人类,为了进化成功,她冒险进行实验,却不料出了意外穿越了。在这陌生的王朝,云小晗认识了自己的命中注定。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们终于走到一起。
  • 九洲风雷

    九洲风雷

    依稀恶梦百年前,虎门销烟;西洋红毛鬼子用鸦--片和大炮打开了闭关自锁清朝国门。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甲午风云--《马关条约》被迫签。割地赔款,辱国丧权。台湾我宝岛,日倭早垂涎。趁势大侵犯,烧杀掳掠奸。中华自古多壮士,岂容日寇遂贪愿?同仇敌忾,智勇歼敌;共赴国难,何惜身捐?悲夫哉!“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铁蹄之下,此恨绵绵!先烈九泉盼统一,炎黄子孙要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