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選活動將在午夜十二時結束。
競選總部燈火如焚，人裡來聲裡去，劃割成一道一道破碎光影，電動門檻不斷開開闔闔，不知怎麼顯得氣氛遲滯，像極守靈之夜法事道場，生死騷擾。角落的影印機卻反差對照，忙著響起「參一腳」、「參一腳」音效，吐出紙渣，是文宣品。都五時三刻還用得上這麼多？明擺著選舉已經進入最慘烈巷戰階段。
破曉時分，湛藍晨光從城市最邊緣的天幕腳，向城市中心一路漫漶過來，「公雞人」振臂大喊：「幹活囉！台大人世紀大對決！」
三位市長候選人都出身杜鵑花城。
眼看街頭大白，競選總幹事率領助選員進行最後的聖戰儀式，幹部們門口一字排開齊聲吆喝：「衝啊！百萬市民站出來！」老鳥不忘操練國罵：「幹伊娘！給伊死！」助選員口水四處亂噴，隨便都可以聽到：「操！阿明呢？放飯跑第一！便當一口氣K四個！票開出來不夠看，讓他把吃的全吐出來！」越了界啦！隔空立即有人搭腔：「呸！呸！呸！少黃口白牙！」演戲嘛！誰不會？但是也不乏：「投給他？我瘋啦！」這種，耳語到處充斥，不少助選員暗地表示不會投票給他們的「老闆」，專門撈選舉財的走路工嘛，誰當選關他們屁事！
太陽蹦出來，市民們出門撞見選舉。人人錯覺這是常態生活！患得患失的是，這是最後一天了。
宣傳車詭異地在街頭盲動，將市長頑抗之役戰線拉大。分貝奇高所以明擺著是宣傳，假的。前進速度奇慢，打埋伏，伺機構築火網工事。
市民們皺緊眉頭在火網裡穿進穿出，城市成為一個新的戰場，統治者的殘餘影像，曾經斷過訊，現在突然接上，重塑金身出現你眼前。一時之間，什麼都變得好清楚，立場、身價、承諾。每個人都說選舉的語言。不懂這種語言的人，就好像佇立十字路口的小孩，苦等大人領回時，不斷有人問：「你等誰？」是啊！你選誰？（你管我！）人人背後黏貼隱形標籤街頭示眾，說明此人健忘，誰都可以提醒他：「你選誰！」全民口頭禪。
跟隨這條戰線走，你可以在人群裡發現一張似曾相識又比想像中細緻多的女性面孔，這叫余薇薇的女孩，是位帶點潔癖生活型都會女性，瓷白皮膚，褐色偏黃的髮色，骨架勻稱，淡漠的五官，銘刻新近流行輕中性類型。時尚綜合體。奇異在此人穿著、神情、氣質，臉上淺淺的線條，完全不屬於任何時代，是新生出來的。
所以，你看到她，做出判斷：這小女子鐵定是小新黨！答對！每天早上她刷牙必回顧前晚新黨之音阿昆和兩黨對話：「最早我們屬一〇一忠狗類，現在呢！去哪兒找我們？竹籬笆外嘛！不跑早糗在那兒了！」麥克風一公尺之外擠滿了幽靈聽眾吧！立時服下春藥似地，爆出一陣人工掌聲，爽得咧！當晚播什麼，她第二天刷牙想什麼。這是她的早餐。
「保衛竹籬笆，鐵票不生銹」選戰開跑，國民黨老衝新黨喊話，把退輔會主任急的！誰要你一頭熱？阿昆調侃：「這就跟麥帥打韓戰一樣，沒人要你打贏嘛！」再戰術運用來那麼一下反更正：「不！不！不！就像美國人打『越戰』，為的就是不求勝嘛！」自問自答立刻更正，效果奇佳，帥啊！
漱洗完畢，薇薇完成最後一個動作離開浴室。她對著鏡面施咒：「鏡子鏡子，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黨？」別說呢！今天大日子她索性追加一句：「新黨加油！」然後整天帶著一抹神祕的笑容，像個被買通的反革命分子。
薇薇的母親為她取了個和中文讀音相同的英文名字Vivian，認識的人也都叫她Vivian。她母親常說，台北就不中不西的事上反應忒快。
薇薇娘早年留美，是個六〇年代崇拜狂，有幸參與柏克萊學生運動潮，成為一名自由主義者。一手結束核試爆，廢除死刑，反越戰……和一些行動者見面標記是舉起右手高喊「Sieg Heil」，納粹分子表示勝利的意思，很激烈，因為矛盾。她母親喜歡談那個年代，民歌手瓊·拜雅、鮑伯·狄倫都被請到校園，靜坐示威、徹夜接龍演說，一邊吟唱鮑伯·狄倫〈當他們在改變〉。
薇薇娘最後結論：「看你們這代窮折騰！沒魂人似的！」帶著那一代反戰分子的輕「世」口氣。Vivian挺羡慕：「是啊！你們以前搞運動還有歌可聽。」她一直非常喜歡鮑伯·狄倫〈隨風而逝〉，沒什麼道理，就是官能上聽著像呻吟。
老娘批評起她是一整個一整個時代批評，總歸他們是軟糖族。那她倒可以接受。大學畢業，她根本不想再努力。剛找到工作，她母親就讓她搬出去，理由是：「我需要空間。」她母親是個「真」女性。她是母親口中不好不壞的「歪」Y女性，服膺不徹底女性主義：新的權力還沒拿到，為什要放棄舊的？
母女倆長期微妙而緊張的關係，演變成凡屬於她的，母親都瞧不上，包括這個時代。那種一律鄙視的口吻，逼得Vivian非常反感：「妳老人家那時代已經過去了。而且在外國鬧有什麼成就感呢？」讓Vivian最耿耿於懷，她一被「請」出家門，母女倆立刻就沒事了。Vivian根本不懂她母親的主義，她只需要母女關係，偏偏看來她母親對她有股恨意。好像是她改變了她母親的時代。就像以一場選舉改變了他們的生活。
大和解得來不易，逢上家庭聚會，Vivian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時代相關話題。她和父親倒是小談點政治。不過又不帶勁兒，她父親是個認命先生，凡事過得去就好。Vivian看得出來，母親比她憋得慌。政治立場對她是流行，他們這一代不在團體裡是會慌的；政治對她母親則是信仰，需要有特定對象告解。Vivian不會是母親告解對象，娘兒倆分別以那麼強烈的氣味存在著、對立著。
譬如說近幾年流行復古風，Vivian偶爾不意穿上六〇年代風格衣服母親面前晃盪，她母親氣得：「別糟蹋衣服了！」Vivian糊塗了：「根本也是我們這時代的衣服啊！」
黃昏開始，宣傳車完全失去了控制，滿市亂竄，瘟疫似的。差別在市民非被迫，是自願被傳染。
Vivian從辦公室九樓往外望，硝煙漫火，面目全非。她真不知道，經過這次戰役，得到這城市的人，得到的是一個怎麼樣的城市。至於她，早盤算好，下班之後，上三黨守夜陣地去闖闖！
特洛伊王子巴利斯誘拐斯巴達國王美麗的妻子海倫。斯巴達大軍橫渡愛琴海拯救海倫，以木馬焚城計攻進特洛伊大門。一座城市陷落。
晚上八點，大部分人都集中往核心地點跑，使得地標外的街道稀落冷清。「戰地」圓周，車流則像時光凍結，等待著解凍，眼前只允許人通行。薇薇走在路上，不斷有人急急地從她身邊跑過超越她，一看就知道去哪裡。
距離投票不到十二小時，選戰進入真正倒數計時。最後攻堅簡直讓好事慣的二百多萬市民跑斷腿。守夜陣營成為激情的溫床，將選情煽至制高點。小道消息如計畫中被帶至四處散播，無所不在。人是耳語的最佳帶菌者。
陳****人馬，傍晚開始遊行，號稱十五萬人氣「為台北守夜」！Vivian第一站去了民進黨守夜陣地。「三十年來第一戰！」興奮過度的群眾吶喊噴得她滿頭滿臉，「台灣已經獨立了！」不只是她的錯覺吧？「居然給你逮到這麼悲情的句子！」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現場漫天漫地的台語，形成一張聲音網膜，聽著覺得好遙遠！
國民黨在中正紀念堂「為台北而戰」！特意強調他們最守遊戲規則。她覺得同情：「這麼好的人去哪裡找？把你供起來差不多！」就供在土地廟符號中正紀念堂吧！別鬧了！失敗者。「沒搞頭的政治學者就去當政客！」這是誰說的？「台灣應該給失敗者機會！」Vivian搖頭，她這輩子從沒有一個晚上做那麼集中的政治思考。她覺得快爆了，只想趕快往最後一站走。
新黨在體育館。老遠傳來浩壯逼人的〈大地響起一聲雷〉！「最亂的時代／最好的選擇」四處傳教。她悄悄瞟了眼鄰近，立刻有人衝她笑，她迅速回笑過去。這讓她不太舒服，在自己人的陣營裡，同志或敵人的絕對分野分外清楚扎人。這個人就像一面鏡子，現在她可笑不出來。
像她一樣流連在三黨陣營的人不會少。她還是那句話，非跑斷幾條腿。不知怎麼，越接近臨界時間，強烈的疲倦感，Vivian感覺身體跑著輛宣傳車，由腳竄到頭，再回到腳尖，提醒她作為一輛車的功能。
可是她想停擺了。她現在明白她母親是有點本事，信仰是那麼累人！雖然還沒開始投票，對她而言，最好玩的部分已經過去了，模糊的吶喊刺刺的罪與罰提醒著她此刻才最重要，也提醒著她終線是一條失落線。讓她憤怒，累積了長久的最大能量，原來可以這般輕易被「抖」掉。
她很清楚這時候回家，她饒不了自己，大家都在現場，她卻一個人躲起來。她又沒絲毫反省的意思。她母親說的傳神，看你們最喜歡參與的一代把國家搞成什麼德性！「亂搞！」她低咒了句。
如果明天變天，這城市將是什麼樣子？她很確定，不管怎麼樣，明天當選人揭曉，一天，頂多三天，這個城市會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有時候她母親的「金口玉言」真教人討厭。
她不敢在這個時候自己一個人。不多熟人，又不太多陌生臉孔的地方就剩下pub了，頂好地方不太熟又有點熟。像這間順路經過的「石頭」。要不要進去呢？她背著門站，有人出來的時候，帶著斷續暈開的室內風，暖暖的，一股甜味。沒瞟到熟面孔，光看到裡頭一張張開著口，讓人聯想他們在談選舉，問著：「你賭誰當選？」「白癡！」她暗罵！真的，再沒有比選舉更像超級連續劇的了！那種情節如果出自編劇，人家會說是假的。
還好這世界尚有一塊小小的角落只有酒不來選舉！靠馬路斜背式窗邊有個雙人位子，一杯燭火琥珀似凍在光年裡。
她點了瓶龍舌蘭，有兩條仙人掌蟲那種，很烈的酒。分明的個性，挺適合今晚。不知怎麼，她光想哭，覺得無趣，平日累積下來的情緒，現下跟她算總帳。「未免也太戲劇性了！」說寂寥，其實一進門，她用她那深度近視的眼睛已經掃瞄到左前方三十度，有個男人單獨坐在那兒。
近視有個好處，膽子比較大，因為看不清楚最細微的表情。男子約一米七四，三十五歲左右，建築師，有點婚姻上的困擾，悶著。因為不習慣傾訴。他的服裝是快速解讀城市語言的符號學標本，從頭到腳，裡外她都懂，直覺組合拼圖，她最常玩的遊戲。
「妳還想幹嘛？」她警告自己。都市生活技能她太熟悉了，當然比不上放出直覺過癮。今晚她只是習慣性，可沒多大交際的興致。
酒送了過來。頂燈像戳印蓋在桌面。彷彿永遠地留下了。四周溶溶的空氣，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化掉似的，剩下腦際上方一束透明光。她的身體是一間空屋子。左手虎口灑了細鹽就著檸檬片，以負氣的神情，Vivian飲下這晚第一杯酒。現在她是一束螢光了。沉澱寂寞、煩惱、心事……負荷太重了，光度將隨時幻滅。成心把自己灌醉似的，她又喝了一杯。等到第四杯下去，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座古城。有背景，有故事，有空間……就是離不開現實的困境。
整晚，零零星星宣傳車在四周晃，如圍繞一座孤島。她很清楚，非拖到守夜現場造勢結束，主戲才會在街頭上場。
將近子夜，戲終於啟幕。窗外，先是長串宣傳車從pub門外迤邐而過，黃家軍人馬。營造單打獨鬥的私家氣勢，一定是趙家軍。「運將」小隊領頭呼嘯而過，不打動你、只命令你的機動部隊，不用問，陳家軍。夜色如灰，形成隱定的背景，靜靜的一幅城市戰場浮雕。
這一切觸動Vivian的眼光。有人要進來，而他們要出去。這城市特殊的熱度，提煉出精純的鴉片。Vivian收回視線，望見窗面上浮映著一張臉，她的。影影綽綽不真實，訝異地回視她，她神色黯淡下來，同時反映到那張臉。然後從如畫的窗面，Vivian接觸到另一張臉，有人在注意她。符號男子。毫不掩飾他的興趣。Vivian浮上不易察覺的微笑。這城市還未完全淪陷呢！她才不急。
戰火不息的塞爾維亞民間流傳，圍城磚池裡砌入一位美麗的女子，一座城市才得以建造完成。
遠遠地，Vivian舉起杯子一口飲盡。符號男子同步舉起杯子。她非常清楚，那意味著什麼，如同她知道能吸引什麼樣的男人。他們總靜靜不動，獵狗一樣嗅聞氣味。風向對了，時機到了，不管獵得到獵不到，他們撲向獵物，非常有訓練。深諳其中真昧，所以優雅。因此她面對他們，如演出一場通俗劇。劇本有著固定模式、語言、發展、裝扮、結局……她永遠見不到他了。
闔攏的小酒館電動門，拒絕了真實的世界，社會風景在窗外投影，窗內的動靜才是戲劇。琥珀般裝飾性的燭火就是。她突然迫切地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就是結果，生活沒有什麼真假，是一片一片的走馬燈，誰跟誰都無法交集。支持他們過下去的，是旋轉動力。受她母親影響，她一直保有莫名的好奇心。這點Vivian倒是從未跟她母親說過。因為太正面性了，不像他們母女一向相處的情況。
「外面的人永遠也攻不進來的！」荒城內永遠的風景。她小小的樂觀，就這麼多了。夜色倒在小酒館外頭不及一尺之地，風吹過，城市之聲與背景故事沸沸湯湯。她正在一段豔異的布匹上，繡出戰禍。無所不在的海倫。Vivian很想知道，現在，跟她一同坐在這裡的人，他們到底選誰？他呢？那個建築師？她在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