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方那恐怖黑幕刚刚出现在兰陵山脉脊背上时,离风壁镇五十里外的道上,一辆套着两匹精壮黑骡的大车不疾不徐朝着这个僻远小镇行来。
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叫张斗,风壁镇人,和杨大嘴一样,常年往来风壁镇和南蓟城之间贩货跑商,车上载的是从南蓟城贩来的茶盐丝绸还有新鲜私货。
车尾还坐着两人,一老一少。少年十六七岁模样,头戴着一顶跟中年汉子一样的薄毡帽,俨然一个跟车跑腿的小货郎。手中拿着一柄制工精巧的骨鞘匕首,是这次跟父亲出外跑商在南蓟城中淘来的玩意,正爱不释手的在比划来比划去。
老的那个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满脸皱纹,眼袋耷拉,在货物间佝偻着身子闭目养神,怀中抱着一杆幡子,上面乱七八糟写满了符咒鬼神之言,用一串麻绳编好的大孔铜钱缀着,显然是一个游走四方为人算命看相勘风水的方士。
本是夏末秋初的炎热天气,突然黑云乍现,遮住了原本火辣辣的日头。赶车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西方,嘴里没好气的骂道:“这****的贼老天,又让老子赶上了,真他娘的倒霉。”又转头朝那少年喊道:“二奎,把雨布拿出来盖上,别把货给淋湿了,还指着这趟给你攒钱娶对门黄家的三丫头。”
被唤作二奎的少年闻声转过头看见西方那滚滚黑云,脸也变了,赶紧在车里翻找起雨布。就在此刻,那一直闭目养神的老方士也睁开眼来,只是等他瞥见那几乎与兰陵山脉连成一体的黑色巨幕,原本一双无精打采的浊目中竟有一丝神光瞬间闪过。
“掌柜的,麻烦停一停,停一停呐。”老方士一口混着外地口音的嘶哑嗓音,朝赶车的汉子喊道。
赶车的张斗“吁”的一声将黑螺驭停,带着愠怒道:“老道士,你又是闹哪样,再折腾天黑前到不了镇子,你想让我爷俩跟你一起搁山里啊。”言语中颇为不满,连之前恭敬的老神仙称呼都撂一边了。
要不是看在三年前就捎过着老东西去风壁镇也算是熟识,之前又为自家二奎看相算命满口吉利话的份上,是肯定不愿捎这手脚不利落的破落方士的,还老神仙,哪门子的老神仙。虽然乡野之人没有亲眼见过几个真正修行有成的真仙人,但关于那些身怀绝技,持剑斩妖的仙人故事总也听过不少了。
而眼前这个,一脸风霜皱纹跟车上装货的麻袋差不多,身上那件袍子估计穿了该有三四年光景了,哪有一点仙风道骨的神仙样。
老方士待车停下,颤颤巍巍从车上挪下来,忙不迭作揖道:“掌柜的,老朽身患风寒旧疾,此时这天恐怕是不能再前行了,只能暂找个地方先避一避,等这黑天过了再做打算,先前实在是叨扰掌柜的,这车资……。”说罢手伸到怀里,似要拿出钱来做车资奉上,但摸来摸去也没见摸出半个铜板来,一脸尴尬窘迫。
张斗一脸不耐烦,挥手道:“罢了罢了,那你就撂这儿自求多福吧,我们还要抓紧赶路。”长鞭一挥,骡车继续朝西行去。心里嘀咕着,到底是外生人,咱风壁镇的鬼叫天什么时候少过,这就吓得腿脚发软了。不过抬头看了一眼那已经分不清是山还是天的恐怖黑幕,浑身也是一个哆嗦,心想今儿这天还真见鬼了,打小在风壁镇几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看来待会到山道口是不是也先找个坳子避一避为妙。
车尾的二奎倒是看着道上那渐渐远离的单薄身影有些担心,他对这个一身落魄相的老方士还是有点好感的,先不说这一路上跟他讲了许多方外趣事,很多都是他以前闻所未闻,就说之前为他看相算命说他此去必能得偿所愿娶了黄家那个水灵俏丽的三丫头过门,不出两年家中必定再添人丁,而且还是个能续香火的白胖小子。
就冲这一点,二奎就觉得这老方士虽然不像那些故事中的真神仙那样能劈妖斩魔,但相人知命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嘛。
待骡车远去之后,先前已经不见的老方士不知怎的出现在附近一座山崖上,不再是先前那副看着吓人天象畏畏缩缩的模样,注视着西方负手而立,之前一双垂老浊目竟如明镜一般,偌大天幕倒映其中,仿佛能看穿那恐怖巨幕下隐藏的真相。而脸上如网密布的皱纹竟也变得凝重肃杀,犹如一道道浸着杀意的刀痕。
整个人虽然外貌未变,但浑身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逼人气势,与先前孱弱之态有如天人之别。
如果安小枫此刻看到这个老人,必定能认出来。
在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卖鱼归来的安小枫在集市上看到这个抱着幡子为人算命看相的老方士,风壁镇地处偏远,来个生人是不容易的事,尤其是这种游历四方又有一些奇趣的方士,兴趣自然极大,挤到前面听了半晌的方外趣闻,走之前瞥了眼对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十二岁的少年从卖鱼攒下的私房钱里摸了几个大子丢下,也足够在张家铺子买几个烧饼加二两烧酒了。
第二日安小枫再去,老方士还在原地,围观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只剩下些搬着板凳白听故事的半大小子,这次安小枫听完走时又扔下几个大子,还留下一条特意卖剩下的鲜鱼给老方士打牙祭。
第三日,第四日直到第七日都是如此,到最后两日基本上只剩下安小枫一个人,因为其他小崽子们都觉得这外生人带着口音不说,讲起故事来也远远比不上杨大嘴那般天花乱坠,让人如身临其境,所以渐渐失了兴趣。
但安小枫总觉得这个外表普通,落魄不堪的方士身上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就像他讲的那些故事,虽然不如杨大嘴那般夸张有趣,但更像真实发生的事,而且每个故事都像似有关联一样,让人不由得去想那些故事主角最后的命运和最后留下的线索究竟会通向哪里。
第七日老方士跟少年唠完之后,没有再收下鲜鱼和铜钱,起身丢下一句话便坐着镇上出外贩货的大车走了,十二岁的安小枫那一刻有些发怔,也不知是因为老方士的离开有些怅然,还是因为老方士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
老方士起身后盯着安小枫说了一句:“挫其锐,和其光,同其尘,其命多舛,其运多辟。”又长叹一声:“天若予之,又何当弃之。”然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反正安小枫听的是一头雾水,只当这老方士在风壁镇这僻远乡野遭了冷落,在那发牢骚罢了。
安小枫哪里会知道这个老方士是真的会知人看相,而且天底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就连三年前风壁镇的那次偶遇和后来的七日之处都是这个其貌不扬,神神叨叨的老方士刻意为之。
因为他叫红尘。
红尘,碧落,紫陌,青莲!
神机阁,摩兰大陆最庞大的情报组织,阁主季东临名扬天下无人不晓。
阁中有四堂,外阁三堂中红尘堂负责神机阁在整个大陆密探布置职责,碧落堂负责网罗人才,培养和训练密探。紫陌堂负责神机阁各处分舵联络和经营,还有情报消息的买卖渠道。而青莲堂则担负神机阁内部上下监理权责,也是神机阁的内堂所在。
红尘堂中精于隐匿身份,刺探情报消息的密探据说就有数千人,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身份隐藏在大陆的各个角落或者势力之中,他们有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栈小伙计,也有可能是一方豪门商贾,也有可能是某个名门大派之中的亲传弟子……
这些密探以万千身份化身凡世红尘中,暗中却为身后的庞大组织输送着无数具有不同价值意义的情报消息。
而红尘堂的堂使,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名,就叫红尘!
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即便是最亲近的心腹,甚至是神机阁的阁主。
传言他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但若这个传言是真的,又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落魄的方士模样。
是因为他那一身诡谲幻妙的红尘心法,所以他可以将自己变成任何模样,而红尘也和妖族百年前有着“紫瞳千靥”之称的四大圣使之西天缚灵使齐名。
三年前,他接到堂中安插在风壁镇的密探传来的消息,对那从外地迁来在风壁镇生活了十多年的父子产生了兴趣,因为亲眼所见十多年前那座大陆名城的变故,所以为了证实那对父子的真实身份,他亲自来风壁镇看了一眼那个按年龄推算正好是十二岁的孩子。
堂堂神机阁为何要在风壁镇这个偏僻的乡野小镇安插密探,那是因为这个地方很特殊很特殊,有一个存在了上百年却又极为隐秘的传言,这个传言恐怕目前为止在人族只有神机阁这种恐怖的情报组织才能知道。
而红尘之所以敛去全身修为,扮成一个游历四方的落魄方士前去,是因为他顾忌那个人,那个传说中在一百多年前便可一人一剑让人族千军万马退避三舍的妖族人。
放眼天下,能让他如此顾忌的人没有几个,换言之如果他碰上世间其他任何高手,哪怕是人族妖族海族中那几位顶尖存在,即便不敌他也可以凭借自己诡秒无双的红尘心法全身而退,但在那柄剑下,他却没有多少把握。
因为那人传说中能令鬼神失惊的惊杀剑意实在强横的没有道理。
气势骤变的“老人”面对着西方天幕看了半晌,以他的修为自然已经看出其中隐藏的几分异样,待那天罚之象已然成势,天雷眼看就要落下之时,红尘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接下来一步朝前踏出。
而这一步,便来到了天上,直接踏进了天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