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苏珊娜……”我总得把她从某个地方唤回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叫她“岛上的苏珊娜”。因为她似乎被海浪卷走了,像一个岛一瞬间沉没在海里。我看着她,我们忽然相隔很远,她的眼里溢满远去的海水。
有时候她的突然走神或是木然得让我恼火,我追问她刚才去了哪里。她非要说她一直都在这里,然后指指我的房间四壁,最后指向我的眼睛。于是我的房间开始变成了流动的,灰色的墙壁上堆起一层层的海浪,床是沙滩,天花板是海洋上的天空。我像一个将要被海风吹散的船桅,漫无目的又似乎在寻找方向。大风终将把我撕碎,我的残骸静卧在沙滩上,被海浪一波波冲洗。而苏珊娜的头发就在那里,散发着夜的海藻的气味。她带着一副目睹了又一次意外罹难事件的表情,坐在我的残骸边。在荒凉的岛上,她的眼睛是唯一的灯。
我说:“苏珊娜,现在,你的灵魂和身体都在这里吗?”
苏珊娜正在拧着她的头发,最后,她会把拧好的头发卷起来,在脑后盘一个椭圆形的髻。
她说:“是的,都在这里。”同时,她没有停止在枕头一带寻找发卡。
我总是问她,可是我根本不会相信她的回答。她也问我,我说:“不,我的灵魂和身体分头行动。 每天早上,它们从床上醒来,灵魂开始从东向西走,身体从南向北走, 可是到了这里,”我在她胸口上划了个十字,“它们会碰个面,那是它们所走的两条路的十字路口,然后又会各自赶路。”
苏珊娜笑了,只有她笑的时候,我在她眼里看不到海水。
苏珊娜盘好头发,走进厨房去做饭,面前是一大扇玻璃窗,窗户的外面层叠着热带雨林奇形怪状的叶子,每张叶子都像一张脸。黑夜一霎那到来,厨房里的灯显得异常明亮。我和苏珊娜的影子一前一后落在玻璃的深处,像是活动在两个不同的空间。在那张桌子的前面,我们面对面地喝酸辣汤,吃木瓜沙拉,偶尔喝点儿酒。苏珊娜高耸的发髻是一座山,山的阴影像飞跑的云一样不时覆盖我的脸。
有一次,苏珊娜讲起一个梦。她说:“我和你在庙里,我正要为你在神像前面祈祷,神像突然变了脸,神像变成了他,他从上面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说:“会不会是他的鬼魂追到了这里,还托梦威胁你。”
苏珊娜说:“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他一直有病,我在曼谷读书的时候拼命挣钱,他做了两次手术,还是死了。但是我不欠他什么。”
我说:“可是,苏珊娜,在你的梦的庙宇里,他还是唯一的神,而我们两个得跪在下面,向他祈求。你要祈求宽恕,那就是我对于你的梦的解释。我总觉得你是个不知所终的游荡者,即使你说你在我这里,我也不会相信你。其实,你害怕的不是身体和灵魂的分开,你甚至希望这样,因为身体的背叛对于死者根本不算什么背叛。对于你死去的男友,最大的罪恶不是你生前欠他什么,也不是你和别的男人上床,而是你因为他已死去而爱上了另一个人。只要你的灵魂还在身体之外游荡,你就不用担心这种罪过。可是现在,当你的灵魂和身体真的合二为一,同时背叛过去时,你就害怕了。要是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让你感到罪恶的话,我并不强迫你留在这里。”
苏珊娜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她刚刚认出我,她有点儿结巴地说:“难道,难道你就不会梦见鬼魂吗?”
我说:“人人都可能梦见鬼魂,自己心里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