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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站在舱口旁边,暗自预料随时会感觉到大船从他脚下沉去,海水打他背后冲来,把他像一片木屑那样漂起。他这样站着到底有多久时光呢,我也说不清,总不会很久罢—也许两分钟。有两个人,他瞧不见的,朦胧地谈起天来,此外还有人们移步的怪声,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在这些声响上面,就罩着大难将临之前的那种可怕的寂寞,快要砰的一声毁了之前的那种磨人的寂寞;那时他忽然想起,也许他还来得及跑到前头去,把绑住救生船的短索弄断,那么大船沉下时,救生船也会浮起来了。

“‘帕特那的舰桥很长,所有的救生船都挂在上头,一边四条,一边三条—最小的那一条放在左舷旁,差不多跟舵轮并排着。’他请我相信—他分明很焦急,只怕我不信—他向来是十分小心,才把救生船收拾得随时立刻可以使用,他懂得他的职务。我敢说在这一方面他的确是个上好的船员。‘我一向相信有备无患这句话。’他说,眼睛很不安的样子盯着我。我对于这个健全的原则点头赞成,我的视线却移开去,躲避这个人身里那种微妙的不健全成分。”

他摇摆不稳地望前跑去。他得踏过人们的腿子,才免得踩着人们的头。忽然有一个人打下面抓住他的衣服,从他肘下传来苦楚的声音。他右手提的灯的灯光照出一个仰望着的黑脸儿,脸上显出恳求的表情,正同他的声音一样。吉姆学会了一些土话,懂得他话里有水这个字,重复说了好几遍,用的是一种坚持的、祈祷的、差不多是绝望的口吻。他赶紧推一下,正要抽身走开,却觉得有一只手臂抱着他的大腿。

“‘那个叫花子死缠着我,不肯放手,像个快沉下去的人。’他激动人地说,‘水,水!他说水字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他晓得什么呢?我极力保持镇静,叫他立刻松手。他正挡着我的路头,时机已经是很紧急了,搭客们也转动起来了;我需要的是时间—需要时间去把救生船的绳子割断,使救生船可以漂起来。他现在把住了我的手,我觉他快要喊出声来了。我突然明白他这么一喊,就会使大家惊慌,因此我用那一只自由的手来摆脱自己,手里的灯打到他脸上了。玻璃当朗响一下,灯光也灭了,可是这么一碰,却使他松了手,我就跑开了—我要到救生船那里去;我要到救生船那里去。他从我背后袭来,我回过身子,他绝不肯安静,总是要呼喊;我几乎把他勒死,才弄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一些水—喝的水;你知道他们喝水是受严格限制的,他却带了一个男孩子,我起先已经注意好几回了。他的孩子病着—口干。他一看见我走过去,赶紧求我给他一些水。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正在舰桥底下,黑暗中。他总是想拉住我的手腕,真是无法将他打发走。我只好奔到自己的床位,攫起我的水壶,塞到他手里。他就不见了。那时我才知道我自己是多么需要水喝。’他一只肘搁在桌上,手掌罩着眼睛,身体斜倚着。”

他这些话里有个古怪的意味,因此我整个背脊从头到底觉着一阵寒冷。遮着他眉毛的那只手的手指稍微颤动,他又开口打破这个暂时的静默了。

“‘这类事情一个人一生里也只会碰到一回……唉!好罢!当我末了走上舰桥,那班叫花子正在将一条救生船从垫木上取下。一条救生船!当我走上扶梯时,却有一个沉重的打击降临到我的肩膀,刚好没有打中我的头。可是这也没使我停步,于是这个动手打我的机车长—那时他们已经把他从床架上叫醒了—又把挡脚板举起。我却绝没有慌张的意思,这些事情好像都是自然的—可怕的—可怕的。我一闪身避开这个可怜的疯子,将他从舱面提起,仿佛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就在我手臂里向我耳语: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起先当你是那班黑鬼。我把他扔开,他滑过舰桥,撞倒了那个小鬼—二副—的腿上,使他也站不住脚了。船主正忙着弄救生船,向四面一望,垂头朝我走来,像一只野兽咆哮着。我跟石头一样毫不退缩,结结实实站在那儿,好像这个,’他用指节轻敲椅旁的墙,‘快要发生的那些惨事我好像全听到了,全看见了,亲身尝过二十次了。我不怕他们。我缩回拳头,他停住脚步含糊说道:吓!是你。快来帮忙。’”

“‘这是他说的话。快!好像谁还能够快到来得及。我问:你想干些事情吗?是的。逃走。他回过头悻悻说道。’”

“‘我想那时我大概不明白他的意思。机车长同二副已经爬起来了,望救生船奔去。他们喘息着,互相推,互相践踏,诅骂大船,诅骂救生船,彼此诅骂—还诅骂我。大家都在互相埋怨。我不动,也不说话,守望着船身倾斜。大船是平静得好像放在干船坞里面的架子上—不过船身是这样子。’他举起手,手掌朝地,指尖向下弯着,‘这样子,’他又说,‘我看得见前面的水平线,正在船头上,清楚地像一架钟;我还能够看见那边远处的水,黑的,发着光;而且很平静—像湖水那么平静,像死水那么平静,大海是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的—真是平静得叫我不忍看了。一条船头朝下漂着的船,靠一片腐烂到经不起撑的旧铁板挡着海水,你看过没有?你看过没有?啊,是的,撑起来,我连这个办法都想到了—天下所有的办法我全想到了。但是,你能在五分钟之内把那扇间壁撑起来吗—或者就说五十分钟罢?我到哪里找得出肯到下面去的人们呢?还得要木料—木料!而且看着那扇间壁,你会有勇气动手去挥一挥木槌吗?不要说你有,你是没有目击那一回事的:其实谁也不会有那种勇气。真是窘极了—要干那件事,你总得有个成功的希望,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好,最少总该有一线希望的影子;可是你是绝不会有的,谁也不会有。你当我是一条狗,白站在那儿,可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一个人要做什么事情,最少总得有个回身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把这班搭客吓疯了,那有什么好处呢?明知道我独手不能救他们—真是没有法子可以救他们!你听!那是件千真万确的事实,正像我坐在你面前那样真实……’”

“他每说几个字,就急急吐几口气,飞快地瞟我几眼,好像他在苦痛里想看一看这些话对于我会有什么影响。其实他不是对着我说话,只好算作在我面前跟他自己辩论,也可以说是同另外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辩论,那个人跟他对抗,守着他寸步不离,也占了他的灵府。这场微妙的重要争论是审判厅所不能处理的,因为争的是他的真性格到底是怎么样,那是用不着一个法官来判决的。他所需要的是一个同盟者,一个帮手,一个共谋犯。我觉得很危险,恐怕会被他欺骗、蒙蔽、引诱、威吓,弄到卷入旋涡,去参加这场辩论,其实这场争论是无法解决的,假使我们对于各方面都得公平—对于振振有词的善良方面同对于别具苦衷的不善良方面。你们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间接听到他的话,无论我怎么解释,总不能了解我的复杂情绪。他好像要我了解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这种感觉叫我烦闷极了,我不知道拿什么来打比才好。他要我看出天下真理都含了三分偏见,天下坏事都带了纯粹诚恳的成分。他要我自己性格的各方面—向来让阳光照着的光明方面同永远偷偷地在黑暗中过活,像月球那一半一样、只是有时从边缘露出些可怕的暗淡光辉的卑鄙方面—对他都生出同情。他真能够操纵我。我自己承认,并且我也让他操纵。那回事变固然是件不显著的小事—你爱怎么说都可以,也可以说无非是一个年青人沉沦了,世上像这样的人还有整千整万哩—但是他是咱们这类的人;那回事变虽然绝对没有重要的意义,正同蚂蚁窝淹了水一样,但是他那种神秘态度却使我担心,好像他是他这类人里面打头拿旗子的,好像这回事里面所含的隐晦真理是要紧到足够影响人类对于本身所下的批评。”

马罗停住了,口里衔的雪茄烟也快灭了,他用劲抽几下,重新又燃起来。他好像完全忘却这个故事了,突然又开口说下去。

“这自然是我的错。一个人对于别人的事情真不该发生兴趣。这是我的毛病。他的毛病是另一回事。我的毛病是关于人们偶然的情形—也就是人们表面上的情形,没有鉴别力,没有去注意拣破烂的人的灰斗,或者街上遇见的人的好衣料。街上遇见的人—不错。我遇见过许多人,”他暂时显出悲哀的神气接着说,“遇见他们,彼此也有—也有—我们就说有相当的接触罢;比如跟这个汉子的结识—可是每次我所能注意到的只是人们的性格,总不去理会他们表面的情形。这种眼力真是平民主义的,真该诅咒,也许比完全的盲目会好一点儿罢,但是于我是没有利益的—这话请你相信。人们总是希望别人看重他的好衣料。可是我对于这些表面东西绝对不能生出热情。唉!这是个短处,这是个短处,后来就有一个天气温暖的晚上,一群人太懒了,连打纸牌都不想—要听故事……”

他又停住,也许要别人来说句鼓励的话,可是没有人肯说话;只有主人,好像尽一种不得已的责任,含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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