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微笑着,并不回过头去。船主拿背朝着那个人,分毫不动。这个坏东西有这套把戏,故意装做不知道天下有你这么一个人,等到他乐意了,才转过来睁圆眼睛对着你,然后发出一大阵南腔北调的、满口白沫的怒骂,像阴沟里的脏水一气迸出来似的。现在他只是含怒地嚎一声。副机车手站在望台梯子上,两只湿手掌搓捏着一块腌臜的破手巾,一点儿也不怕难为情,还是继续说他的埋怨话。水手待在这上面真惬意,他们这班人有什么用处,他真不晓得,打死他也不知道。可怜的机车手总得使船往前走,其他事情他们也干得来,天呀,他们—“闭嘴!”德国人呆板板哼了一声。“啊,是的!闭嘴—出了什么糟糕事情,你又要跑来找我们了,是不是?”那个人接着说道。他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煮熟了;现在他也不在乎自己是多么罪大恶极了,因为这三天他待的那个地方,热得就像坏人死后去的地狱,他已经训练得很好了—天呀,他真尝过地狱的味道了—还有下面轰轰的嘈杂声也叫他变成十足的聋子了。那副修补过的、杂凑的、腐烂的、挤成一片的零碎机器,乒乓乒乓地响,好像舱面上破旧的绞车,不过更厉害一些罢了。他把上帝创造的生命拿来,放在这快断的、斜成五十七度的残破桅杆旁边日夜冒险,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必定生来就是不怕死的,天呀。他……“你从哪里弄到酒喝的?”德国人很野蛮地问他,还是一动不动,在罗盘箱的灯光映照下,他活像一块猪油雕成的笨拙人形。吉姆还是对着向后退的水平线微笑,满心是慷慨的感情,默想着他自己是多么高尚。“喝酒!”副机车手含讥带讽地重述这两字,一面双手扶着栏杆,身体像个阴影,两脚软绵绵的。“总不会从你那里得来,船主。你是太卑鄙了。你宁愿让一个好人死去,也不肯给他一滴酒。这就是你们德国人说的经济罢。只知道一便士、两便士地计较,整镑的反让人骗去了。”他动起感情来了。机车长十点左右给了他一点儿酒喝—“只是一点儿,愿上帝保佑我!”—机车长这个老头儿为人真不错;但是要想把他床箱里的陈酒弄出来,就说有五吨的超重机也办不到。不成,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不成的。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一瓶上好的白兰地放在枕头下面。船主厚厚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猪”这个字的声音在里面上下浮动,像微风里飘荡着的一叶羽毛。他同机车长当伙伴已经有好几年了—同在一个狡猾的、有兴致的中国老人手下做事。这个中国人戴一副明角大眼镜,他那可敬的花白辫子用红丝线扎着。帕特那原泊的码头上的人们都相信这两个人最会不要脸地侵吞公款,真是“凡是你想得到的,他俩差不多都合伙干出来了”。外表看起来,他们两个很不合式;这一个眼光迟钝,样子凶狠,满身的软肉都是曲线;那一个瘦骨嶙嶙,到处是窟窿,头同马头一样的瘦,一样的都是骨头,嘴巴陷进去,额头陷进去,眼睛也陷进去,两眼无精打采,玻璃也似的。这位机车长从前在东方某处沉了一次船—在广州,在上海,也许在横滨;他大概不大想记起出事的确切地点,也不想记起沉船的原因了。人家可怜他年青,暗暗把他开除就算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他回忆起这段事,一点悲哀痕迹也没有,这无非使他更堕落了。后来东方海面的航业渐见发达,起初他们这行人很稀罕,他也就混进去了。他总是急欲用种悲哀的低声告诉陌生人他也是这行的“老手”。他一走动,好像有一架骷髅在他衣服里松松地摇摆着。他走路总是飘飘然的,喜欢在机器间天窗旁边这样飘飘然打转,衔一管四尺长的樱桃木铜嘴烟斗,虽然尝不出味来,却老抽着那不纯的烟丝,傻傻地出神,仿佛是一个哲学家正要从朦胧的真理里引出一个系统来。他绝不是很慷慨的,会随便拿酒请人喝,可是那天晚上却破了这个老例。这个意外的款待,再加上酒力的强烈,于是就使这位副机车手,窝品泽地方来的一个笨孩子,变得高兴、无耻同多话了。逃到新南威尔斯去的德国人气极了,像一根放气管那样直喘气。吉姆觉得这出戏还有意思,可是心里却很焦急,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好让他到下面去;最后十分钟的守望叫他难过得好像放了枪,却看不见子弹立刻点燃冲出去一样。这班人不属于他那个英雄冒险的世界;可是他们也并不坏。就说那位船主……不过,他喉咙里觉得难受,一看到这一大堆喘不过气的肥肉,发出呼呼的低声同流水般一串胡说的瞎话;可是他遍体酥软得太适意了,不会鼓起劲去恨这个或者任何一个。这班人的气质是无关紧要的;他同他们天天接触,但是他们不能丝毫损害他;他跟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却和他们两样……船主会动手打那个副机车手吗……这种生活真舒服,他自己却很有把握……很有把握,用不着……他有些入睡了,冥想同站着偷睡的分界线要比蜘蛛网的丝还细哩。
副机车手很容易联想起他的经济情形同他的胆量。“谁喝醉了?我?不对,不对,船主!那是不行的。你早该知道机车长连灌醉一只麻雀用的那么多酒都舍不得给人的,天呀。我一生就没有喝糊涂过;要我醉的酒还没有人会做哩。我能够拿火酒来陪你喝威士忌酒,一桶一桶对喝,还会冷静得像个胡瓜。假使我看出自己醉了,我一定跳到船外面去了—不要这条命了,天呀。我真肯立刻跳出去!我此刻不高兴离开望台。这么一个晚上,你叫我到哪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喂?到舱面跟那班虫子在一起吗?难道真是跑到他们当中去吗!而且我又不怕你会拿出什么手段来。”
德国人伸出两只大拳,稍微摆动一下,一声不响。“我向来不晓得什么叫做害怕,”副机车手往下说,心里十分自信,高兴极了。“我不怕在这条烂船上干这许多血淋淋的勾当,天呀,你们真走运,天生下我们这班不怕死的人们,要不然,你们真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你们同这条老船,船身的包铁薄得像棕色纸片—棕色的纸片,老天爷保佑我罢?你们当然很上算—不管怎样,总会挣到一大堆洋钱;我怎么样哩—我混到什么?一月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百五十块钱,找你的妈去。我要好好地问你—听着,好好地—谁不愿扔开这么一个该诅咒的差事?简直是卖命,简直是卖命,老天爷保佑我罢!可是我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好汉……”
他放开手,不靠栏杆了,东指西抹,好像在空中画出他勇气的形象同范围;他那刺刺不休的细声飞到海上去,他用脚尖踱来踱去,为的是使他说话更有劲些。忽然间他摔个跟头,好像有人从后面打了他一棒。他滚下去时叫道:“该死。”接着一下子静默。吉姆同船主不约而同地立不住脚向前倒,自己又站稳了,死板板地呆望着那一平如镜的海面,心里怪纳罕。后来他们抬起头望天上的繁星。
什么事情发生了呢?机器咻喘的砰砰声还在继续下去。难道地球给什么东西挡住不走了吗?他们不能了解,这样子一丝不动的平静的大海同无云的天空,忽然间好像不安全得可怕,好像是站在张开大嘴的毁灭深渊的峭壁上头。副机车手跳起来,笔直站着,又瘫下去成了一堆暗淡的东西,非常悲哀地闷声说道:“怎么一回事?”一阵隐约的隆隆声,好似雷声,好似极远处的雷声,简直够不上说是声响,差不多只好说是颤动,慢腾腾地过去了,轮船应声震摇一下,那阵雷声好像是发自海里的深处。舵轮旁边那两个马来人眼睛发光,望着白种人,但是他们棕黑色的手还是抓着攀手。望前进的尖头船身好像从头到尾接连着抬高几吋,仿佛整条船是柔韧的,然后回复本来的状态,规规矩矩地去劈开这片平滑的海面。船身不颤动了,隐约的雷声也立刻停止了,好像这条船刚才驶过狭狭一条颤动着的水同发出嗡嗡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