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说得对,人类是“病”了,病在“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就远似一天”。这不禁使我想起清朝画家盛大士的一句话:“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一分高雅。”我们离苏东坡“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境界是越来越遥远了,追求清欢的心念也越来越淡薄了。五官要清欢,总遭遇油腻、噪音、污染;心情要清欢,找不到可供散步的绿野田园。有时想找三五知己去啜一盅热茶,可惜心情也有了,朋友也有了,只是有茶的地方总在都市中心人声最嘈杂的所在。清欢已被拥挤出尘世,人间也越来越逼人以浊为欢,以清为苦,而忘失生命清明的滋味。
志摩给我们开了一帖药方——不完全遗忘自然。
岂止是不遗忘,你是完完全全把自己融入自然,也终于完成自己于无边的自然之中。
你看:志摩在“天然织锦”般的草坪上读书、看云、拥抱大地。你把这里描绘成草的天堂。人给自然一个天堂,自然也还给人一个天堂。
志摩在“薄霜铺地”的林子里散步,听鸟语、盼朝阳、寻泥里苏醒的花香、体会最微细神妙的春信。写景在字面上也还是历代诗词中常见的那种春之美。但以前只知道春天有多美,这会儿才感到春天有多骚,象足了一个娇俏的、爱嗔闹着小姐脾气的小女人。她的呼吸、她的体温,近在咫尺,伸手可触。那是逼着人忍不住要去相亲的生命。
志摩正顺着“水溶溶的大道”登上土埠,与康桥拉开些距离,再赏康桥。这是全文中最能体现志摩艺术风格的一段。溶拟人、排比、比喻、反复、欧化长句于一体。无论是语言的创新、意象的融铸、节奏的掌握,以及某些难以宣说的高度气氛之营造,都不是一般的游记散文所堪比拟的。硬是一步步使读者从内心深处逼出一个鲜活水灵的春之康桥。
志摩又顺着草味和风,骑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放轮远去了,去爱花、去爱鸟、去爱人情、去偷尝晚景的温存、去绿草绵绵处寻梦。
尽管,我无法道出“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净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这样的消遣是怎样的沉味,但怎能叫人立刻停止那玄幽的迷思?只是你这一“寻梦”,怎么就不醒了?春已经走得很远了,秋露已重,你可有一件御寒的夹袍?可有一只唐诗中焚着一把雪的红泥小火炉?
只是你这一“寻梦”,怎么就不归了?被风翻到三十六页便停住了,成为文学史上的孤本,而康桥在你笔下也便成了千古绝唱。你明明允诺我们“今夜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却羽化登仙般地翩翩如鹤归去,让我们空悬着一颗再读康桥的心,苦等至今。假如你能象火鸟,自焚之后又在灰烬中复活,自无涯返回有涯来看看你久别的康桥,而康桥前倾到的已是他人。志摩会怎样?
你果然是个真性情的人,竟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未料见过世界的志摩,你的欢愉竟是这样窄窄的、小小的,仅仅容纳得下一个康桥。我为你的执着感动得直想哭……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若能给志摩多一年的康桥春天该有多好。再转念,其实在时间的流里,原没有什么绝对的长与短,只要能真正感受到生命的丰盈,瞬间即在永恒。
篇末那两幅夕照图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一笔带过的。它不是描在纸上,也不是刻有画版上,是一刀一刀镌刻在志摩血肉心壁上的。
也试着让自己隔着篱笆,看天风迎面赶一群羊过来,夕阳从它们的后背照过来,把它们照成金色的透明体,谁能怀疑它们不是一群仙界的灵物?谁又能不感到那种“神异性的压迫直逼过来”。大自然的美有时是会逼人落泪的。而我们跪伏在大自然面前的诗人,正是这画幅中最传神惹眼的点睛之笔。只轻轻一点,就把自然景观提升到人文景观的层境。
斜阳下草原上的罂粟花,再次迷眩了我的视觉。究竟象什么?最善比喻的志摩竟“吝啬”地用省略号一点了之,成了画境中的留白。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种想象,想象的空间与深度顿时无限辽阔。
志摩在收笔了。一定还有一些什么,你是不肯说的;还有多少藏在口袋里的情怀,你也不再轻易向人说道。也许四月的黄昏知道,四月黄昏的康桥知道。
但志摩却给我们一个突兀的结尾:“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你怎能把乡愁说得如此轻易?康桥,它也许是别人的故乡,但必定是你的异乡。一读再读,才得顿悟的刹那。于躯壳,你是过客,但于灵魂,康桥正是你的归宿,它是志摩心灵的故乡啊!
胡适在《追悼志摩》一文里曾经对志摩的理想作过这样的概括:“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能够会合于一个人生里。”而爱、自由、美正是康桥所有。
因此,康桥在志摩心中已不再是一群学院的代名词,而是:一个美学观点、一个博爱的载体、一个自由的象征,是一种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境界。完全是形而上感觉的升华。
有人用画笔呈情,有人用眼眸承情,有人用文字陈情,志摩你是以对康桥第三度山水般的心契与领会,与读到它的人以心换心的。正如你自己的话:“你要打开人家的心,先得打开你自己心。”
我以为:一篇好文章全靠“文气充沛”。“文气”是文章的灵魂,也最见作品的尽境。这篇散文之所以成为我国现代早期游记散文的代表作,徐志摩散文的巅峰之作而脍炙人口,首先在于它的感人,其次是它完美的艺术形式。而感人的是志摩的真情投入。“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必然是直指本心,写出人性的共相,触及人性的本然,使读者会其心而同其心”,这篇散文便是了。
志摩描绘的是康桥的皮肉骨,我们得到的却是它的神;勾勒出的是康桥的点线面,我们进入的却是整个画廊。在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得不思志摩所思、感志摩所感、悟志摩所悟,只有答应了自己随了志摩的思路行去,并以心灵的颤动、呼应那无法抗拒的接引。康桥固然遥不可及,但我们的梦想与神往,借志摩的一支笔替我们都实现了;康桥固然本来就美,也是志摩实在写得好,硬是把这一个康桥给写足了。
文气也在回荡中饱满高涨,充沛于字里行间,让我们一次又一次震慑于志摩不凡的才情。而在此文完美的艺术形式中最为亮丽袭人的,是志摩的语言艺术,颇值一提。
写景时惯常使用欧化长句,把读者“消化”一个句子的时间拉长、节奏放慢,恰似一种从容漫步山水的心情;而写感悟,则多用短句,以适合表达感情的急促与热烈。或用长句把一串短句轻轻托住,或长短句错综出现,使长短相间,错落有致,快慢相节,形成一种起伏的韵律美。
反复、排比手法恰到好处的运用,使语言有了强烈的节奏感和音乐感,洋溢着灵动的乐谱情调,甚至写出了满纸的回音与乐声。
志摩是这样自如地操作着语言,不仅使它精确,而且赋予它“活”的生命,寻求语言新关联的能力,选用机能性强的语字,使语言的内在世界丰盈而饱满,多姿多彩而富于表情。曲折而非直线、起伏而非平坦。时而开门见山,时而回廊九曲,时而腾达、时而沉落,既一针见血、又十面埋伏。相当耐读,差堪玩味。功力之深,已达心手两忘的境界。
这使我赏读的过程中一直有一个错觉:读到的明明是一篇散文,实际上得到的却是一首好诗。即使不分行也读得出是诗,是诗化了的意境,是诗歌语言的魅力。
每读一遍都有新鲜的感动。《我所知道的康桥》是一遍就可以读懂的,因为它——语近;但也许是好多遍也读不懂的,因为它——情遥。把清代诗评家沈德潜的“语近情遥、含吐不露”移来此处,是否最为贴切?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志摩的确是悄悄地走远了,但挥不去带不走的是他的康桥。它做为学院建筑留在英国,它做为一篇具有生命质感的美文,留在中国文学史中。自然中的康桥会老,但文字中的康桥,将在所有爱志摩的读者心中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