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千三百四十二年八个月零七天。
他感受得到温度的变化,感受得到淋雨或晒太阳的感觉。他甚至能察觉到一些更为细微的感受,比如他表面细微的空隙随着寒暑易节而收缩舒张;蚂蚁在他脚边成群结队地奔向洞穴;惊蛰过后植物的种子在土地之下萌动。
但是他不能动,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当前的形态,通俗意义上是一块岩石。
看不见也不意味着是在一片黑暗中。简单来说,他没有视觉的感官,所以黑暗的概念对他也不成立。
他保持这个姿态已经一千三百四十二年八个月零七天。在此之前,他也曾经和慢慢滑过的蜗牛或者栖停在他身上的鸟儿类似,拥有活动的能力。但由于遭受了一场剧烈的动荡,为了逃脱死亡的威胁,他被迫藏身在这块岩石之中,丧失了活动能力。
至于他为什么遭受那次重创、又是谁想要置他于死地,还有他是谁,他的记忆没有给他答案。那次重创使得他的本体坍缩——其中也包括储存记忆的那部分。
不过此刻,他感觉机遇来了。
震动从远方的地表一路传来,体积上和他相比似乎是个庞然大物。
是人类,还未完全成熟的幼体。而且这个幼体的灵魂十分松懈,生命力正在不断地趋于微弱。
然后这个人类轰然倒地,温热的血液,浸润了干燥的地面。
“很好、很好。我可以乘虚而入了。”
他心里想着,一边慢慢脱离岩石,伸出半透明的触角——他现在只剩下脆弱的灵体,只能支撑他够到近距离范围内的物体——然后慢慢触碰到这个人类少年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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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感觉涌入他的意识。同时他感受到了自己正在呼吸。
三。
二。
一。
他费力地慢慢睁开眼。他生疏地控制这具躯体的每一块肌肉,缓缓地从地面上爬起,转动脖颈的关节,抹掉脸颊上粘着的沙砾。
瞬间涌入眼帘的色彩和光影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站立起来后更高的视角,使他忍不住回头俯视过去一千年他藏身的那块石头——原来我此前是那么低矮渺小的所在。
他感觉后背好像插着什么东西,很不舒服。反手往背后一摸,居然拔出了一支箭来,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到疼痛。他连忙动用元气,止住喷薄而出的血液,慢慢修复表层的伤口以及身体内部受损的器官。
顺便也修复了衣服的破洞和血迹。
“啪嗒。”
鼻尖忽然有凉凉的感觉。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水滴的声音逐渐趋于密集,干燥的地表出现星星点点被水珠打湿的深褐色。
他仰头看向天空。
此刻天空正被铅色的云遮蔽,透过云层落下的阳光十分暗淡,从天穹垂下万千银线一般的雨水。
“下雨了。”
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无意识地开口——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凉凉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脸颊滑落。
为什么,突然感觉一股酸楚袭上心头呢?
他捂着胸口,想到这也许是这具躯体主人残存的记忆在作祟。已故前主人的灵魂没有完全消散,还剩下潜意识的部分。出于节能的考虑,他刚刚和前主人的潜意识融合了。
然后他莫名地捡起地上一只死兔子,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贯穿伤口——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捡,但这似乎是前主人的愿望,也是此前这个前主人一路提着的东西。
“好麻烦,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他淋着雨、沿着荒芜田野间的小路走着。
不过好在还是有一个好处的。他可以调阅前主人的记忆。他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甚至连自己是什么生物也不知道,但他可以利用前主人的身份暂时地活动——这样也比较节能。
过去一千年他默默地积累了一些日月精华,但对于逆转坍缩、恢复膨胀所需的能量而言还远远不够。因此要省着用。
前主人的记忆开始像走马灯一样涌现。
名叫李响,今年十四岁,出生于青州府岩松县浣花村的一个普通农户。因为这些年来朝廷的苛政重税,家境苦寒。去年至今长达数月的旱灾导致了大规模饥荒和瘟疫,他在逃荒途中不幸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
这点和这孩子身上破烂不堪、难辨本色的衣服,还有因为长期挨饿而青筋暴起的细长脖子很契合。他显然因为营养不良,十分单薄瘠瘦。
青州府辖区中十余个县近千座村庄,有数十万人受此次旱灾波及。而李响所在的岩松县是受灾最为严重的,饿死者十之有五,还有后来肆虐而起的瘟疫,病死者也是不计其数。
李响在逃荒的途中结识了同样遭遇的几个孩子,靠沿路乞讨还有小偷小摸勉强存活。他年纪稍长,比其他孩子多读过几年私塾,被他们称为“响爷”。
现在孤儿们占据了一座被遗弃已久的破庙,搞来了一些破旧的厨具想法子生火做饭。李响身为老大哥做出表率,孤身一人潜到附近的庄园,想去后厨偷点米。赶巧庄园的少主狩猎回来,让仆人把猎物带到后厨,他就大胆地偷了一只死兔子。
没想到已经逃出庄园的时候,仆人发现后厨失窃,还未卸下骑装的少主就提着猎弓走出庄园。他在田野上一路奋力狂奔,庄园的高墙已经远远甩在身后,却听见少主人的箭呼啸过耳旁,然后猛地被随后补上的一箭射中。
少主是个纨绔子弟,不稀罕那兔子,看李响倒在地上,就拍手回家吃饭去了。等他家下人去准备好担架、铁锹,打算把李响拉到个隐蔽地方埋了时,却发现这小子早就又重新爬起来跑了,不见踪影。
李响跌跌撞撞地拖着受伤的身体,最后跌倒在“他”这块石头前。
所以现在,“他”作为李响,要去那座破庙,把这只死兔子拿去,给他的同伴们做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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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李响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他们落脚的破庙。
“我去,放那么多,你逗我呢?盐本来就不多,不省着点你想接下来几天吃白水煮野菜吗?”隔着破陋的门扇,就闻见了青叶在沸水中散发出的清香,以及听见一个少年正在埋怨的声音——根据李响的记忆,此人叫赵屹铭。
“本来就已经差不多是白水煮野菜了嘛......”另一个少年嘟嘟囔囔地还嘴——这是胡圣旸,“天天吃,我吃得舌头都要发绿了。”
“话说回来,响爷怎么还不回来。”赵屹铭岔开话题,“这是死在半路上了吗。”
李响心想:差不多说对了。不过是死了百分之九十。
“要不我去找找他。”室内更远处传来声音。是张何斐。他的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下传来一般。
“我回来了。”李响推门而入。
室内,赵屹铭和胡圣旸正盘腿坐在神像前的空地上。他们围着自制的土灶,上面架了一口铁锅,咕咚咚地冒着白白的热气。
“响爷!”胡圣旸闻声转头,“哎呀,你都湿透了。我再给你生个火,你赶紧烤烤。”
胡圣旸在几人中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一岁。此前他们取笑他夜里做噩梦哭泣,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旸旸”,念的时候抑扬顿挫读成“养羊”,不过已经很久不叫了——童年在他们成为孤儿的那一天起就结束了。
“这次顺利吗?有什么收获?”赵屹铭开口问。他的年纪排行第二,今年十三岁。大多数时候漫不经心、吊儿郎当,实际有机敏沉静的一面。李响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当家作主”。
“一只野兔。”李响拎着兔子耳朵,举起来给他们看。
“哇——”胡圣旸兴奋不已。
张何斐也凑过来,说了句:“这么厉害啊。”
张何斐是去年他们中途在路上捡来的同伴。当时他晕倒在地上,脱水快死过去的状态。用两口热粥救活回来后,就和他们一路了。虽说张何斐一脸笃定地说自己十三岁,那张稚气的脸似乎也没骗人,但他的块头和个子却完全没有说服力——十三岁就长到了八尺个头,即便和他们一样挨了几个月的饿,但还是比豆芽菜似的他们壮硕很多,所以他也得了个外号,叫“尻肥”。
之前的李响曾怀疑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在饮食优渥的条件下长大。但有钱人家的少爷沦落到讨饭又很说不通。
“尻肥,你刚刚在那角落里干嘛。”胡圣旸问。
“你没看那上面漏雨嘛。和瀑布一样。”张何斐指指墙角的屋顶,“我用砖头把角落围起来,这样还可以当水缸。”
他高大的身材和闷闷的口气总给人种憨憨的感觉,不过李响完全不觉得这是他不聪明的表现,这恰恰是张何斐其人的生存之道,更加显得他难以摸透。
“我们左等右等你不回来,就找了点野菜。”另一边,赵屹铭掂量着兔子问道,“你从哪搞来的。”
“庄园后厨。”李响答。
“这玩意儿咋吃啊。我好久没吃肉了。”胡圣旸又凑过来问。
“先放血,然后扒皮,去内脏,用树枝串着,烤着吃。”赵屹铭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小匕首,娴熟地处理着兔子。
“你还会这个?”胡圣旸问。
赵屹铭手里的动作一滞,然后很快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道:“我爹是猎户,你忘了。”
父母显然是孤儿们不太想提的隐痛。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见窗外雨声潇潇,屋内土灶里燃烧的干柴偶尔迸射火星、噼啪作响。
胡圣旸赶紧试图缓和有点压抑的气氛。他从蹲着的地上站起来,指着地上的篝火对李响说:“响爷,我帮你又生了一堆火,你来烤烤衣服吧。”
“哦。”
“诶,这个神像是什么神呀。”胡圣旸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开话题,“响爷,你知道吗。”
说着他指向挂着帐幔的神橱,里面供着一尊头戴平天冠、身穿帝王冕服的长须男子的铜塑像。
帐幔原先似乎是很好的丝绸,但现在上面蛀痕斑斑,颜色发黄黯淡。神橱里也是蛛网密布,蒙上厚厚的灰尘。神像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空洞的双眸不由得有些恐怖。
李响说不出话来,这塑像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胸口发闷,很不舒服。
赵屹铭接茬:“除了天帝还能有什么神。大梁国不供天帝难道还供魔君啊。”
天帝,魔君——李响只觉得一瞬间有什么掠过脑海,但他就像拙劣的猎人追寻林间的鹿,它敏捷的身影在树丛中一闪而过,之后再也无从追寻,而他也放跑了记忆,无从追寻,胸口更闷了。
到底是什么呢。
他想到头痛,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了什么才对这些东西如此敏感,更不明白这种胸闷的感觉是为什么。
他只能暂时把念头压下,和这些他只觉得聒噪过分的人类幼体一起吃了晚餐,然后用稻草准备床铺,躺在漏雨的破庙屋顶下入睡。
是夜,他头一回做了梦。不知是不是体内原来那小子残留的部分捣的鬼。
他在梦里身处荒凉的大漠。夜间蚀骨的凉风拂过无垠的沙丘,在地面卷起细白的“沙雾”。黯淡的月光隐约勾勒出连绵起伏的沙丘轮廓,枯死的胡杨树仿佛森森白骨。有一个红裙女人,飘扬的长发像深蓝碧海中浮动的藻。
一股幽蓝色的火光从她的背后冲出,突然环绕了她的周身,成为了勾勒出她曼妙身体曲线的光晕,但她全身的每一寸都痛苦地骤然绷紧。
她包裹在幽蓝色的火焰中,眼看着它蔓延扩大,侵占着每一个黑暗之处。她没有一丝哀嚎,只是绷紧了全身,伸长脖颈,昂起头颅,像一位浴火受难的女神那样圣洁哀婉。从她的指尖到手腕,脚尖到小腿,开始慢慢发黑,化为烟尘。
她冲着他,微微的一笑,纯真得仿佛是邻家的小妹犯错后故作无辜的笑脸,但又慢慢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地凄凉。
“我的主,原谅我。我的灵魂犯了渎神罪。”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在梦里无声地呼喊。
然后颤抖着从梦里惊醒。
他开始变得困惑。这种心痛的感觉,是人类所谓的悲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