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视了一眼正午时分的太阳。
耀目的白色视野中心,出现黑色的圆点,一点点扩大扩大。
汗水沿着后脊慢慢淌下。烈日高悬在头顶,压扁了脚下的影子。
他觉得寒意从内而外地渗出,毛骨悚然。恶心一阵又一阵地从胃底翻涌上来。
“陛下?”小钱子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黏腻冰凉得好像蛇一样。
张瀚波不敢转头,但方才所见的场景挥之不去:一双已死的、暴突失焦的眼睛,变形的铁青色的面孔,勒住脖颈的绳索,在空中无力垂下的手脚。
还有那件,熟悉的蓝色球衫,宫廷御制的样式,他还穿在身上。被抓住的时候是在从球场回来的路上吗?
那双失焦的眼睛斜睨着,看着他,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我死去的罪过,统统在你。
“陛下?”
张瀚波拨开侍从排列的人群冲出去,突然难以遏制地向前俯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咽喉深处往上顶,使他猛烈地呕吐起来。
侍从们此起彼伏、大惊小怪的呼喊在耳边隆隆作响。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那天广场上看过那具尸体后,头三个月里,他嘴里总有一股经久不散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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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杨笑涵侧坐在轩窗前的榻上,逆光勾勒出了她的侧影。她一边用剪刀修剪着矮几上的盆栽,一边语调平淡地说:“你去看过刑场了吧。”
香炉里,静静燃烧着沉香,室内萦绕着醇厚的香气,有舒缓心神的功效。
张瀚波垂手站在榻前,没有按照往常的礼仪跪下来给母后磕头。他面色如土,面部紧绷着。良久,才张开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嘶哑地问:
“为什么杀了他。”
“我说过了。”杨笑涵没有回头,将盆栽转过来,换一个方向继续修剪,“他是细作。”
“他不是……他是我的朋友……”张瀚波颤着声答。
“他诱骗你逃学,纵情玩乐,居心叵测,这些都是事实。”杨笑涵冷冷地说,“如若陛下学业不精、荒于嬉乐,受宵小之辈蛊惑、混淆视听,后果岂可小觑,此等误国之祸不可不除。哀家也不过是在清君侧。”
“你是看不惯有人和我亲近,”张瀚波抬起通红的眼睛,眼泪夺眶而出,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母后,“你害怕控制不了我!”
“砰!”
“一派胡言!”杨笑涵把剪刀重重拍在矮几上,抬高声音。
“陛下,这种话不可乱说的......”屋里的宫女和内侍吓得赶忙一并跪下,钱公公趴在地上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开口劝解,“快恳求太后娘娘息怒。”说着,拉扯张瀚波的衣摆,示意他快点跪下。
张瀚波保持着怒目而视,僵硬地跪下。
“天底下,再没有人和我一样,会全心全意为你做那么事。”午后,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逆光中,看不清楚杨笑涵此刻的表情,她化为一个高大的影子,仿佛马上要压到张瀚波头顶上来,让他感到窒息,“咱们母子,荣辱一体。只有我,才最没有可能害你!你懂吗?只有我才不会害你!你知道在这个皇宫、在这个神都,有多少双眼睛在明里暗里盯着我们母子二人,觊觎你的皇位、想要你的性命,你知道吗?难道要江山都葬送了,你我身首异处,你才能明白吗!”
她厉声质问:“这个陈东楼,他的身份你清楚吗?他的家世你了解吗?”
“他是神都人、父亲是来往西域和大梁的商人,是三堂兄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只是个良民,真的!”张瀚波带着哭腔急促地争辩。
“哼,”杨笑涵唇齿间发出一声轻轻地冷笑,“知秋,你说说看。”
侍女知秋跪在地上,直起身子禀报:“陈东楼,身世不明,不知其父母、故里、宗族何在。据查,去年三月,他和一群走私贩从长敛国和大梁交界的云屏关入境,通关公文找的是当地一个叫邹二的人牙子伪造的。来神都后,他住在一处闲置多年的私宅,私宅的主人是西域大名顶顶的雇佣兵头子、叛逃多年的大梁人徐诗皓。虽然他年仅十五,孤身一人,但今年六月时却在地下钱庄有大宗飞钱交易,显然是他背后的势力借他名义周转资金。他一步步设计,各种巧合偶遇结交到了敦亲王世子,然后再通过世子达到接近陛下的目的。”
“我不相信……你们是编的吧……怎么可能?”张瀚波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脸上挂着泪痕,凑到杨笑涵的膝下,“母后,一定是搞错了,东楼只是带着我一起踢球而已……是搞错了……你们有什么证据吗?证明他是谁的细作,为了什么接近我?”
“没有查出来。”杨笑涵口气放软,转过头,用指尖拨弄着盆栽裁好的枝桠。
“那你们就这样杀了他!”张瀚波几近失声。
“他一心求死。甚至发动禁忌之术,决心引邪祟附身,和大理寺一众官员同归于尽。所以主审官才当夜把他绞死。”杨笑涵低声说。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张瀚波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君王不需要朋友。”杨笑涵弯腰俯身、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孩子,我选择了你,让你登上这皇位,就不要辜负了我的选择。”
“我从来没有想要称帝。”张瀚波别过头,试图躲开她的手,“皇位应该是长兄的。是你强加在我身上……”
“啪!”
杨笑涵抬起方才还在温柔拭泪的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颊。
只听她恶狠狠地训斥:“从今往后,不许再说一句这样的话。你登基,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众望所归!给我牢牢地记住。”
张瀚波捂住红肿的脸颊,垂头跪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发声。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计时的滴漏在啪嗒、啪嗒。
“还有一件事——
你的贴身内侍,徐宝,是纵容包庇你逃学玩乐的另一个主谋,和那个陈东楼合起来带你出宫,费尽心思投你所好,逢迎谄媚。”杨笑涵向后坐正,冷冷地说,“念在他数十年来侍奉皇室兢兢业业,免他一死,将他贬为庶民,逐回原籍,今早已经离宫。”
“至于他的职务和一切职权,散骑常侍、内侍省少监的事务,就由他的徒弟钱彤全权接管。”
“谢太后娘娘隆恩,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小钱子五体投地,喜不自胜地高呼。
张瀚波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钱公公,一言不发地盯着后者的脊背。
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究极荒唐可笑的事情,垂着头双肩颤抖。
然后慢慢抬起下巴,止不住地冷笑起来:
“我知道了……东楼的事情是你告诉母后的吧,你还出卖了你师傅……”
他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
“你向母后表忠心了对不对,向她哭诉自己是被迫掺合进去的,表示愿意当她的一条狗……愿意帮助她时时刻刻、永永远远地监视我……”
“对不对!”张瀚波暴怒,起身飞扑过去,拎起小钱子的领口,直逼他恐慌的双眼,“对、不、对!你说啊!朕问你呢!你说啊!”
“够了。”
张瀚波被一股不可见的力推开,向后倒在地上。转头看见杨笑涵的眼中,蓝色的幽光还未散去——她作为墨泽家嫡系之女,是少见的神灵天通的女性,她刚刚就发动了念力,将张瀚波推开。
“传旨:即日起,陛下养病钟秀宫,无哀家旨意不得外出。政务由哀家全权代理。”
杨笑涵面无表情地起身,提起裙摆,穿过跪倒在地的张瀚波和钱公公,往里屋款款而去。
宫女连忙起身,将隔开里屋和外屋的月门上的珠帘放下。
珠帘后,传来杨笑涵懒懒地声音:“知秋,带人送陛下去钟秀宫,他病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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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城。
城头,风把青龙旗吹得猎猎作响。
极目远望,是由临时棚屋和流民覆盖的原野,攒动的人头汇成了可怖的灰色狂流,涌入黑压压的棚屋海洋里。
何孝洋拿目光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身边的黄易晟。
何孝洋作为东陵的守备,面对黄易晟这位从神都来的神策军统领,报以下级对上级的恭敬本是应当的。但是这位年方二十的年轻统领自打来东陵后就一直绷着张脸,对太后究竟下派了什么任务只字不提,叫他们地方官员只管配合,搞得何孝洋心里很是不爽。
他打量着黄易晟身上工艺精良的武官服,不免腹诽:按年纪、按资历,这小子还得叫我声大爷呢。不就仗着投了个好胎,是黄大将军的小儿子吗。
“除了几座城门之外,一定要时时检查,免得一些刁民从城墙脚的漏洞入城。”“是。”“当前这样的局势下,一定要保障出城巡逻的人手,稳住秩序,防止那些流民暴乱。”“是。”
何孝洋跟在黄易晟身后,转身沿着城墙例行巡视,有口无心地应和着长官几日来毫无新意的吩咐。
城门口已经全部换上了黄易晟带来的神策军,对进出城的行人严格盘查。
军士们食指和中指指间都夹着一段丝绳,丝绳的末端系着一块玉珏。他们举着着玉珏,神神秘秘地在每个通关者的前胸后背晃悠一下,不知道在查什么。
沈文杰等一行人所乘的驴车慢慢驶到城下。
“军爷,”于天和下车,嘻嘻笑着,“这几个是新收的徒弟,安全得很。喏,这是通关文书。”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地单子,顺便把一串钱压在单子下,递到盘查军士的手里。
看着军士质疑又犹豫的眼神,他笑着补充:“知会过上头了。何守备和咱们相熟得很。”
这时,不远处明显是小头目的军官走过来粗声粗气地喊:“干嘛呢!不知道我们的头儿是黄统领,不是东陵府守备?既然你说安全,就不怕查。”
说着,一个军士就提起长矛,左右横扫、吆喝着把他们赶下车来。小鬼们手足无措地下车,排成一列,沈文杰也慢悠悠地放下缰绳,走下车来。另一个眼明手快的军士就抬手到板车边挨个儿地用玉珏搜查起来。
先是沈文杰。他高大魁梧,使得相比之下士兵倒显得矮小,举高了玉珏去探测他的前胸后背,没有反应。
然后是李响。
李响觉得玉珏的样式很熟悉,但记忆老样子没有给出答案。
玉珏突然间爆发出耀眼的白光,然后爆出清脆地碎裂声,掉落了一地的碎片。
“警报!警报!”军士之一拔腿就向门楼上跑,一路高呼。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圈的军士围住李响,举着几支长矛交叉钳住李响的脖子,将他控制在原地。
“统领指示:凡有异象者,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