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屹铭觉得不安。
他想起小时候,他当猎户的爹带他进山,手把手教他用弩机猎鸟。
父亲教导他要悄无声息地一击即中:“因为山野的生灵都谨慎得很。
它们是永远无法沉睡的。
即便合上眼,还会保留一半的清醒。因为松懈的那些,就会变成另一些的口粮。
人生在世,也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他就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小小的山雀,忽忽悠悠飞进山间无风的松林。寂寥里藏着杀机。
推开窄巷深处的小门,绕过一堵霉斑点点的照壁,是出乎意料纵深悠长的宅子。巍巍高墙隔绝了外部,天井被夕阳和阴影切割成了两半。
向前看,是铁匠高大宽阔的后背。铁匠习惯性的微佝着背,双手垂在身侧,看着就是一个终日缄默、埋头干活的匠人。
向后看,是胡圣旸正东张西望的面孔。越过他的头顶,隔着李响和那个叫周莹的丫头,是那个白净方正的青年,不说话的时候也会抿着嘴角,一副没脾气好欺负的样子。
沈文杰和于天和一前一后,仿佛在押解犯人。虽然“押解”其实不太必要的,此刻孩子们身心俱疲,即便有逃跑的念头,也没有逃跑的力气。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了。
跟着铁匠进城、在城门口被拦住、差点被杀又突然得救、发现尻肥居然是一个皇子......
赵屹铭内心充满了困惑。但他根本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又面对许许多多新的困惑。
解不开的困惑让他强烈的不安。
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尻肥了吧?尻肥以后会怎么样?会打仗争皇位吗?
为什么后来于天和去那个郑家大小姐面前说了几句话,就能带着我们进城了呢?
铁匠铺子为什么是这样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没法像胡圣旸那样不假思索地信任他们。
当时,在城门口的广场上,那个将军被属下乱刀砍死的时候,他和胡圣旸都本能地扭开头,捂住耳朵不去听那将军死前凄厉的咒骂。但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抬起头,就看见沈文杰异乎寻常冷漠的眼睛,任凭地上的血迹流过他的脚底。于天和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混乱,眼底居然是玩味的笑意。
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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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杰带他们走进一个小小院落,西北墙角里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树冠散若华盖,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叶隙把傍晚橘红的阳光揉碎了,斑斑驳驳洒在崎岖不平的青石板地面上。
“陆诗雨——陆诗雨——”
沈文杰站在北屋的窗前喊。
“咿呀——”一旁的门便开了。
“来了。”一个年轻女人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她个子高挑,身形纤细,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鸦青色高腰长裙,很朴素的棉布面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未著钗环、不施粉黛。但她自带一种从容脱俗的气质,连带着一身朴素的装扮似乎都显得别致得体起来。这是孩子们前所未见的。
毕竟从小到大,他们接触过的女性大多是村姑农妇,鲜少有这般大家闺秀的仪容。
她扫视了一眼几个孩子问:“新招来的?”
“是。本来还有一个,谁能想得到——居然是落难出逃的大皇子。你说巧不巧......天下还会有那么巧的事......“于天和打开了话匣子,“害得我们在城门口耽搁了好久......”
但陆诗雨却显得不是很关心他们的奇遇,只顾打量着几个孩子,微微蹙着眉头,掩住鼻子,低声说:“真脏啊,都有味了。这是多久没洗澡了?”
赵屹铭和胡圣旸其实已经到了很在乎面子的年纪,被如是一说,都害臊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只有无所谓的李响还能保持声色如常。
但确实,已经好几个月了。流浪开始,他们就没有正经洗过澡。他们已经被迫学会和身上还有头发里的跳蚤“和平共处”了。
“呀,这里还有个小姑娘嘛。”陆诗雨看到了周莹,略有些惊讶地说,“还没有通灵?”
“对,这个是我特别看中的苗子。”于天和赶紧解释,“别看不起眼,经过调教,以后说不定就会有用场。”
“你别听他胡扯。”沈文杰毫不留情地拆台,“我看他就是为了快点凑满三十六个人头去交差。”
于天和反驳:“明明是你太挑剔了嘛。”
“你也承认你是为了凑数?”沈文杰反问。
“那也不是。”于天和赶忙又否认,“她也有她的特别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说。郭勒倍毓通过我的直觉告诉我——”
“够了。快带这几个男孩去洗澡吧。”陆诗雨打断了于天和的话,然后说话间瞥了眼孩子们,对着于天和特意加重了语气,“记住,一定给我——好、好、洗、干、净。”
“那个小丫头,你跟我来。”
陆诗雨把周莹唤到身边,带她往院子外走。
她边走边问着周莹,“你怎么大夏天还穿那么厚?”然后她就带着周莹走出了院门,不见了身影。
于天和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转头对沈文杰说:“看吧,圣姑也默许了这孩子了。”
沈文杰无可奈何地将双手抱在了胸前,看着于天和,鼻子冷哼了一下以示不满:“那你就赶紧照她说的去干活吧。”
天空中,幽然的夜色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西方残存的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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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几个流浪了几个月的小鬼洗干净还真不是件易事。
首先就是他们已然成了跳蚤窝的头发,用热水烫死了跳蚤也没用,跳蚤的尸体缠在头发里根本挑不干净,只能把头发都剪成了板寸。不过短发倒也清爽。
再费了两大块油皂把他们几个花猫一般的脸洗干净后,“终于开始有点人样了”,于天和满意地微笑。
接着又让他们先在热水里泡得全身通红、像煮熟的虾一样,然后再用丝瓜瓢用力地来回搓了两三遍。洗完的时候感觉褪了几层皮在那洗澡水里一样,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发黑的油腻。
他们脱下来的破烂衣服烂到只能拿去填灶膛烧了,又给他们每人找了套干净衣服,一律是半旧的棉质单衣,单调的褐色。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他们细弱的脖颈和突出的锁骨。
折腾完这些,天已经彻底黑了。但这显然是不够的。于天和拿来了指甲钳,让他们坐在灯前把指甲都剪干净。
“这个东西怎么用啊?”胡圣旸拿着指甲钳问。
“这你都不知道?”
“以前我都是用剪刀剪指甲的,没见过这个。”
于天和不耐烦道:“不管你家从前是什么连指甲钳都没有的穷乡僻壤,学着用就是了。”
“我好饿啊。洗完澡更没有力气了。”胡圣旸歪着脑袋,好像脖子彻底没力气,支撑不住顶上的头颅一般。
“先忍着吧,”于天和道,“没看见陆诗雨,就是刚刚那个大姐,多嫌弃的样子?不彻底收拾干净,她是不会允许你们上桌的。”
“我饿。”胡圣旸两手一摊,“手抖、看不清。”
于天和张了张嘴,似乎想数落些什么,但又没忍心开口的样子,转头把话咽了下去。
“算了算了,你过来。把手伸给我。”于天和说着,把胡的手拉来,拿过指甲钳帮他剪起了指甲。
“嘶,你可不要把我的肉剪到啊。”胡圣旸耸着肩膀,随时都要把手抽回来的样子。
“你这个小鬼事还真多。”于天和不耐烦地把他的手往自己那儿又拉过去一些,“站站好。”然后抬了一眼,对着边上的赵屹铭和李响说,“你们两个先待那儿,我一会儿来剪。”
“哒”、“哒”、“哒”,指甲钳剪动的过程发出清脆的声音。昏昧的烛光充盈着并不宽敞的小屋。
“大叔。”
赵屹铭冷不丁地发声。
于天和一抬头,看见那孩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看上去神经紧张。
“你们是吃人的黑店吗。”
一时之间,屋子的空气好像冷下去了。
“什、什么?”摸不着头脑的于天和一脸哭笑不得,停下手里的动作。
“你们到处找我们这种,”赵屹铭咽了咽口水,全身肌肉紧绷,“神灵天通的小孩,然后带回老巢,洗干净、喂饱了。然后宰了,卖给别人吃对不对。
因为你也说了……洗干净了……才好上桌嘛。”
“你怎么看出来的?”于天和突然间很严肃地问。
他承认了?!赵屹铭的心砰砰狂跳。
胡圣旸一脸恐慌地想要缩回手,但是被于天和死死捏住。
李响木然地抬起头。
“直觉。”赵屹铭感觉自己紧张得说话都走调了。
“你觉得我们吃人的黑店,那不该想办法偷偷地逃跑吗。”于天和饶有兴味地追问,“干嘛要说出来求证呢。”
赵屹铭微颤着声音:“我觉得……你看上去还不算太坏。”
于天和笑着摇摇头:“小弟,一个人好坏可不是看得出来的哦。就算我是个好人,我也不会无缘无故放你们走的。不然我这个打工的,怎么和老板交代呢。”
“那就和你的老板去说,长皇子是我们哥们。他醒过来以后一定会派人找我们的。”赵屹铭强作镇定,“如果他发现我们死在你们的人肉勾当上,他不会饶过你们的。
在城门口你也见到了,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赵屹铭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于天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认真仔细地打量着他,把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发怒了吗?他要杀了我?
赵屹铭感觉胸膛里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然而于天和却像是终于屏不住了一样,发出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仿佛是听见什么滑稽的事情,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你、你笑什么。”赵屹铭有些心慌。
“哈哈哈哈……哎呦,你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于天和放开了之前紧抓着胡圣旸的手,抹着眼角,“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你的想象力确实够丰富的。”于天和笑着说,“吃人的黑店?我还真没研究过,吃人能不能把元炁也吃进去的。煮熟了以后就都散掉了吧。难道要生吃?你们这几个皮包骨头的,尝起来应该也不太好吧。”
“这……我……”赵屹铭凌乱了,“谁叫你们说是铁匠铺子,结果这里一点不像铁匠铺子!哪有那么大、那么复杂的宅子。”
“那个姓沈的大叔是铁匠我也就信了,”赵屹铭接着说,“你看着一点也不像个铁匠。还有那个女的,难道她也是铁匠吗?再说了,哪有铁匠到处找神灵天通的孩子。”
于天和放下了指甲钳,靠到座椅的靠背上,笑眯眯地说:“说起来,我们还真是个铁匠铺子。只不过不全是。因为打铁只是我们业务的一部分。”
“我们也不是常驻在东陵城的。这里只是临时点。一般来说,哪里有客户,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最近的客户就是青木郑家。只不过货还没有交付完。我们还会在东陵待几天。”
“那你们说……要招学徒……”赵屹铭眼里的疑惑却似乎更多了。
“那是总部给的任务。”于天和说,“毕竟组织要时时纳新的嘛。到时候会把你们送去培训的。”
“我、我不明白……”赵屹铭道。
“是的!我也完全没听懂!”从方才到现在就一直一脸懵然的胡圣旸插嘴。
“响爷,你呢。你听懂了吗。”胡圣旸又戳戳边上的李响,但李响却一如既往的无表情:
“我对人类的社会没什么了解。”
一头雾水的胡圣旸担忧地附在赵屹铭耳旁说:“响爷是不是吓坏了,受了什么刺激?总感觉不对劲呀?”
于天和清咳了两声:“好了,你们听不懂也不要紧,慢慢你们就懂了。先来那指甲剪了吧。一会儿带你们去圣堂。”
“我手剪完了,现在帮我剪脚吗。”胡圣旸蹬开脚上的草鞋,抬起腿来,凑到于天和跟前。
“喂,不要得寸进尺哦。”于天和笑骂,“下一个!谁来?”
窗外,夏季的熏风温柔地摩挲过槐树葱茏的枝叶,月光如水,虫鸣低语。
这是许久没有过的一丝丝安心。
但李响有一种没由来的预感。
他很有可能经由眼前的这个男人,见到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