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慢慢地开动了,划过漆黑平静的水面。头顶上是广袤的灿烂星海,静静地闪烁。
乐声悠悠从水中央那重重楼阁上飘来,每一层的飞檐上都悬挂着明艳的大红灯笼,水面荡漾着流光溢彩——自小生活在山村的范雨恒被这繁华摄住了心魂,站在船头,呆呆望向前方。
刘祯彦和黄思禹则恰好立在一堆奇形怪状的妖怪中间,特别是几个吓人的大哥就紧贴着他们:有一个穿着人的衣服直立走路,脑袋却是一朵硕大的花,一圈紫黑色花瓣围着脖子仿佛是斗篷的立领,中间直立着淡黄色花柱,散发出浓稠的恶臭;有一个的脑袋是贝壳状的肉质叶片,边缘有交错生长的刺毛;还有个长得虽是个人样,却挂了一脑袋圆筒形口袋状植物——吓得刘黄二人屏住呼吸,僵立在原地,一点也不敢动弹。
脑袋上满是“口袋”的妖怪还十分热情:“哟,两位小哥好呀。在下是南原来的猪笼草。”指着恶臭的那位朋友:“这是在下的邻居,魔芋君。”指着贝壳脑袋:“这位是在下的表哥,捕蝇草。咱们俩一点都不像对吧,嘿嘿,不过我们的品味差不多,都喜欢吃昆虫......”
恶臭的魔芋君还不时沉闷地附和笑笑:“嘿、嘿嘿......”腐尸一般的臭味随之愈加浓烈,猛地扑到刘黄二人的鼻子前,让他们只觉快要晕厥过去。
“不知道两位小哥是从哪里来的呀?交个朋友吧。有机会去咱们老家那儿玩玩哈,我们雨林里可热闹了,而且又温暖又湿润......小哥?小哥?你们脸色不太好哦。“——刘祯彦在心里哀嚎:妈呀,这些妖怪都和人参一样缺心眼的吗。
“靠岸——请各位贵宾移步下船。”这时,听到仆从朗声叫道。
终于解放了!画舫的乘客们开始向下船口移动。刘祯彦赶忙钻到船头的位置,一把拉住范雨恒:“小鬼,可不要丢了。”
下了船,那个叫潇雨的仆从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船坞上:“几位客人,请随我来。”
没几步便走上一座单拱石桥,桥两侧立着石护栏,每块嵌板间的望柱顶端立有雕刻精美的小石狮。
范雨恒有些好奇地凑近一只石狮一看,那狮子居然动了起来,耸动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范雨恒吓得连后退了两步。
黄思禹一把拎住范的领子:“低头走路,少东张西望的。”他面不改色,暗中仍是心惊肉跳。带上一个才不过十岁的小鬼闯如此凶险的龙潭,一不小心暴露的话,他们小命就报废了!这个姓杨的老东西还有那个族长,心是有多大,居然允许他们家的独苗掺和进来!——今夜他们刚刚动身走到村口的时候,便看见小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自称他舅公让他来监督协助他们二人。
石桥通向一座汉白玉台基上的巍巍楼阁,琉璃碧瓦、歇山重檐。仆从在一旁指着楼阁的鎏金匾额解说:“几位客人,此建筑名春辉玉华阁,外部看只有三层带回廊,内部实际为七层。是我们镜花宫这次特意仿照人类京城的沉星阁用幻术炼化的。”
妖精倒是不知不觉模仿了人类不少东西嘛。不但幻人形、着人衣、吐人言,连建筑也一并学了去,好没创意。黄思禹暗笑。
这座楼阁下的汉白玉台基有两级,设有宽阔的台阶。登上第一级平台后,可以看见平台的东西两侧都有出口,往下走就是九曲廊桥,连接了若干个六角攒尖的凉亭。
廊桥的屋檐下,悬挂满绢纱宫灯,廊桥两侧的水面上,则是田田的荷叶以及亭亭的荷花。荷花散发着柔和光芒,仿佛是琉璃打造的荷花灯,但每一朵偏偏又都清香阵阵、鲜嫩若刚刚出水,是真荷花无疑。
三三两两有妖怪在廊桥上漫步观景,凉亭里则有妖怪在喝酒清谈,不时传来笑声。
他们继续走上第二级台基,便来到楼阁的大门口,两侧整齐地列着身着粉红齐腰襦裙的少女们,笑靥如花地朗声欢迎:“恭迎贵宾~~”她们每人的发髻上都以一根细细的桃花枝为簪,叫人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来。
这是桃花妖。刘祯彦自觉总结出了规律。
走进大厅,他们三个再次被眼前壮景所震撼。只见一座巨大的四方水池,仿佛是镶嵌在大理石地面上光洁平整的镜面,水面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切割成方形的石台,许多水袖飘飘、腰肢窈窕的舞姬正在这些石台上伴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石台也随之缓缓升到高度不一的半空。舞姬在半空水袖飘飞之际,恍若飞仙。
在大厅东侧两根高大的楠木巨柱之间,一个乐团正在演奏,乌乌泱泱坐满了乐师,排箫、箫、琴、瑟、编磐、鼙鼓等等一应俱全。一排青衣小童站在前列,负手在身后,齐声高歌: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一到四层的中央全部打通,形成中央天井,二到四层环绕着中央天井建设,四面围着雕栏。遥遥可望见若干的酒桌,已经有不少妖怪落座。
那里大概是安排宾客享用晚宴的地方。宾客们凭栏而坐,可以将一楼大厅的乐舞表演一览无余。
抬头看穹顶,可见异常富丽的彩绘,鎏金镶翠,在那团团流动旋转的水云纹中,还点缀有成千上万散发着光晕的夜明珠。
仆从又解说道:“我们草木一族畏惧火烛,所以过去为数不多的夜宴只能在月光下进行。不过我们与恶龙一役大捷,成功缴获恶龙私藏的夜明珠万余颗,这才有今日如此璀璨夺目的宴会厅。”
他们沿着水池西侧的通道继续向大厅深处行走,一直到大厅尽头的巨幅云母屏风背后,登上楼梯到达三楼。
仆从带他们一张八仙桌前落座,说了句“贵宾们稍候,片刻后开席”便退了。
”一缕暗藏金世界,千重高拥玉楼台......“
青衣小童们的歌声婉转不绝,清脆悠远。
桌子上有几个青瓷高脚碟,上面盛着许多不知是什么做的小点心,尝起来又香又甜,范雨恒一口气连吃了好几个。
这时隔壁桌的妖怪谈起天来,刘黄二人不由得支起耳朵偷听:
“这是在唱什么呢。”
“反正就是夸牡丹美呢。”
“我还没见过花花大人,不知到底是有多美?我方才碰见芍药仙子,那可真是美艳绝伦啊,在她跟前我像个傻子一样,连招呼也不会打了。”
“我看芙蕖仙子才美呢,明明是夏天开的花,却是个冰山美人。”
“你们这就没文化了,连人类都有诗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可见花花大人才艳压群芳。“
黄思禹暗自腹议:方才金言和郁蕾蕾那两个侍女已经很美了,花花大人究竟得美什么样。妖怪还真是奇怪,丑的可以叫人反胃,美的却一个个赛过天仙。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不少妖怪和他们同座一桌,彼此装模作样打了招呼,等到酒桌差不多坐满的时候,乐章趋向终了,歌声和乐声渐渐微弱。
大厅突然陷入短暂的沉寂。
“肃静——”
“肃静——”
“镜花宫宫主、牡丹仙子、花花大人驾临!”
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所有的妖怪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刘黄三人也连忙跟着有样学样。
鼓乐之声突然再次大作,大厅尽头的巨幅云母屏风中穿出了一对对高举着仪仗宫扇,手提销金香炉的侍女,走出后向水池的两侧散开,在队伍的最后,则是八个红衣仆役抬着的銮舆。
在銮舆下左右两侧,刘祯彦眼尖,看到正是最初见到的两个侍女——金言和郁蕾蕾。想不到她二人竟是花花大人的近侍。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黄思禹想到刚才偷听的话,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目光紧盯銮舆珠帘后端坐的身影。
“诸位妖类才俊英豪到来,真是让春辉玉华阁花开满园、蓬荜生辉啊。”
珠帘后,传来娇俏甜美的声音,光听着,仿佛就看见了含笑的眉眼。
銮舆在水池前被放下,两位侍女上前拨开珠帘,那端坐的身影慢慢起身,站立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拜见花花大人!”所有的妖怪一致地弯腰作揖,呼声海震山摇。
“免礼、免礼。”
高大壮硕、皮肤黝黑、长着络腮胡子的花花大人笑眯眯地说。
花花大人原来是个男的!黄思禹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位大汉头戴黑色幞头、穿着白绸圆领箭袖袍,腰上像历代帝王图上的帝王一样松松地系着缀玉罗带,垂在肚子下方。袍子胸前的部分还隐约有银线绣出的牡丹暗纹。
他走上水池的石台,其它远处的石台便迅速自动聚拢,在他脚下重新组合为一整块巨大的石台,并向自动向池中心移动,然后慢慢将他托举升高。
他笑吟吟地开口,但仍是那甜美的声音:“在座诸位,每一个都是我们妖类中的有识之士,足以成为承担我妖类重夺天下大业的中流砥柱。与恶龙一役大捷,其一,除掉我妖族眼中钉、肉中刺;其二,搅乱人类大局,如今神都皇城中掌权的,不过是区区孀妻弱子;其三,灭了五大神使之一,青龙,狠狠打击了天帝的势力。
诸位,如此大捷,怎么能不觉痛快淋漓、击节叫好呢!怎么能不共襄盛举、痛饮达旦呢!”
金言用小托盘捧来一只斟满的酒樽,花花顺势拿起。
“诸君,让我们为此战之胜痛饮此杯!”
这时,各桌的酒水被呈上,所有妖怪也举起酒杯——
“敬,此战之胜!”
刘黄等人也喝了,酒的味道和人酿的并无不同,但他们知晓还有任务在身,只是假意喝了两口。幸好这酒杯喝干后就自动满上,不会暴露。
“不过,还望诸君知悉,此役我们虽赢得痛快,但终究只是光复大业的一小步。前路漫漫,须得同诸君携手,为千秋大业,勠力同心、矢志不渝。再敬,我妖类千秋万载,勠力同心、矢志不渝!”
“勠力同心、矢志不渝!勠力同心、矢志不渝!勠力同心、矢志不渝!”
又不知谁起的头,妖怪们热情高涨、斗志昂扬地又喊了起来,呼声快要掀翻穹顶。
想办法把这个幻术破掉很有必要!和小命同等重要!
刘祯彦和黄思禹飞快地交流下眼神,都看见彼此眼里那熟悉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