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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结亲也能结出商机,胡雪岩谋划药材生意(1)

洞房之夜

走出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几条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喔!”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合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后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

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浔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成语,钱是小事,难得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醒,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像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份,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珑,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账?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一踏进新房,看得眼都花了,触目是一片大红大绿,裱得雪亮的房间里,家具器物,床帐衾褥,无不全新,当然,在他感觉中,最新的是芙蓉那个人!

新人正由阿珠的娘和阿七陪着吃饭,听见脚步声响,她先就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似的。胡雪岩也觉得不无僵窘之感,只连声说道:“请坐,请坐!你们吃你们的。我看看!”

借故搭讪,看到壁上悬着一幅红绫裱的虎皮笺,是黄仪写的字,胡雪岩腹中墨水不多,但这幅字,却能读得断句,因为是他熟悉的一首诗——签上的那首诗,只最后一句改了两个字,原来是“美人何处采芙蓉”,黄仪却写成“美人江上采芙蓉”。

胡雪岩笑了,回头看到陈世龙,他也笑了。显然的,这是他跟黄仪两个人搞的把戏。

别人却不明白,不知他们笑些什么。阿七最性急,首先追问,陈世龙便将胡雪岩的如何求签,又如何因“何处”二字而失望的故事,笑着讲了一遍。

大家都感觉这件事很有趣,特别是芙蓉本人,一面听,一面不断抬起头来看一看,每一看便如流光闪电般,那眼神在胡雪岩觉得异常明亮。

“那就没有话说了!”阿七对芙蓉说,“你天生该姓胡!”

“是啊,真正姻缘前定。”郁四也说,“我从没有办过这样顺利的事。”

“话虽如此,到底是两位的成全。借花献佛,我敬四哥四嫂一杯酒。”

阿珠的娘手快,听胡雪岩这一说,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一杯给她,一杯给郁四。

“慢来,慢来!不是这样。”阿七用指挥的语气说,“你们索性也坐了下来再说。”

于是阿七亲自安排席次,上首两位,胡雪岩和芙蓉,阿珠的娘和陈世龙东西相对,然后她和郁四说:“老头子,我们坐下首,做主人。”

大家都坐定了,只有芙蓉畏畏缩缩,仿佛怕礼节僭越,不敢跟“老爷”并坐似的,胡雪岩就毫不迟疑地伸手一拉,芙蓉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你们先吃交杯盏,再双双谢媒。”

由这里开始,阿七想出花样来闹,笑声不断,她自己也醉了。胡雪岩酒吃得不少,但心里很清楚,怕阿七醉后出丑,万一跟陈世龙说几句不三不四的话,那就是无可弥补的憾事,所以不断跟阿珠的娘使眼色,要他们劝阻。

“好了!我们也该散散了,让新人早早安置。”阿珠的娘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便问,“咦!世龙呢?”

陈世龙见机,早已逃席溜走。胡雪岩心里有些着急,怕她一追问,正好惹得阿七注意,便赶紧乱以他语:“郁四嫂酒喝得不少,先扶她躺一躺吧!”

一句话未完,阿七张口就吐,狼藉满地,把簇新的洞房搞得一塌糊涂,气得郁四连连叹气。自然,胡雪岩不会介意,芙蓉更是殷勤,忘却羞涩矜持,也顾不得一身盛装,亲自下手照料,同时指挥新用的一名女仆和她自己带来的一个小大姐,收拾残局。

等呕吐过后,阿七的酒便醒了,老大过意不去,连声道歉。郁四又骂她“现世”,旁人再夹在中间劝解,倒显得异常热闹。

乱过一阵,贺客纷纷告辞,芙蓉送到中门,胡雪岩送出大门,在郁四上轿以前,执着他的手说:“四哥,这一来你倒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湖州怕还要住几天了。”

郁四笑笑不响,陈世龙却接上了话,“胡先生!”他说,“如果杭州有事要办,我去跑一趟。”

“对呀!”阿珠的娘说,“尽管叫世龙去!”

“等我想一想,明天再说。”

回进门来亲自关了大门,走进大厅,喜烛犹在,红滟滟的光晕闪耀着,给胡雪岩带来了梦幻似的感觉。“真正像做梦!”他自语着,在一张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扶手,识得那木料,在广东名叫“酸枝”,样子也是广式,在杭州地方要觅这样一堂新家具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湖州?见得郁四花的心血,真正可感。

由郁四想到阿七,再想到老张和他的妻儿女婿,还有黄仪和衙门里的两位老夫子,最后想到这天的场面,胡雪岩十分激动——世界上实在是好人多,坏人少,只看今天,就可明白,不但成全自己的好事,而且为了让自己有一番意外的惊喜,事先还花了许多心血“调虎离山”。这完全是感情,不是从利害关系生出来的势利。

正想得出神,咀嚼得有味,听见有人轻轻喊道:“老爷!”

转脸一看是芙蓉,正捧了一盏盖碗茶来,她已卸了晚妆,唇红齿白,梳个又光又黑的新样宫髻,这时含羞带笑地站在胡雪岩面前,那双眼中荡漾着别样深情,使得胡雪岩从心底泛起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咽了两口唾沫,润湿了干燥的喉咙,方能开口答话。

“谢谢!”他一只手接过茶碗,一只手捏住她的左臂。

“索性在外面坐一坐再进去吧!”芙蓉说,“我熏了一炉香在那里,气味怕还没有散尽。”

“郁四嫂真有趣。”胡雪岩问道,“你们是很熟的人?”

“认识不过两年,从她嫁了郁四爷,有一次应酬——”芙蓉笑笑不说下去了。

“怎么呢?”胡雪岩奇怪,“又是闹了什么笑话?”

“不是闹笑话。”芙蓉语声从容地答道,“那天别人都不大跟她说话,想来是嫌她的出身。我不晓得她是什么人,只觉得她很爽朗,跟她谈了好些时候。就此做成了好朋友。”

“原来如此!”胡雪岩很欣赏芙蓉的态度,同时又想到她刚才不嫌龌龊,亲自照料呕吐狼藉的阿七的情形,庆幸自己娶了个很贤惠的妇人。

这一转念间,胡雪岩对芙蓉的想法不同了。在一个男人来说,妻妾之间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胡雪岩看中芙蓉,也就是倾心于她的剪水双瞳,柳腰一捻,此刻虽然矜持庄重,而那风流体态,依然能令人如灯蛾扑火般,甘死无悔。但是,光有这样的想法,胡雪岩觉得可惜,就好比他表链上所系的那个英国金洋钱一样,英镑诚然比什么外国钱都来得贵重,但拿来当做表坠,别致有趣,比它本身的价值高得多。这样,如果只当它一个可以折算多少银子的外国钱来用,岂不是有点儿糟蹋了它?

要娶芙蓉这样一个美妾,也还不算是太难的事,但有色又有德,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应该格外珍惜。这样想着,他的心思又变过了,刚才是一味兴奋,所想到的是“携手入罗帏”,此刻是满足的欣悦,如对名花,如品醇酒,要慢慢地欣赏。

看他未曾说话,只是一会儿眨眼,一会儿微笑,芙蓉很想知道,他想什么想得这么有趣?然而陌生之感,到底还浓,只有尽自己的礼法,便试探着说道:“请到里面去坐吧!”

“好!你先请。”

这样客气,越使她有拘束之感,退后一步说:“老爷先请!我还有事。”

她分内之事,就是尽一个主妇的责任,吹灭烛火,关上门窗,又到厨房里去检点了一番,才回入“洞房”。

胡雪岩一个人在屋里小饮,四碟小菜、一壶酒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把杯回想这天的经过,心里有无数急待解答的疑问,所以看见她一进来就又忙忙碌碌地整理衾枕,便即说道:“芙蓉,你来!我们先谈谈。”

“嗯!好。”芙蓉走了过来,拉开椅子坐下,顺手便把一碟火腿换到他面前,接着又替他斟满了酒。

他把酒杯递到她唇边,她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片火腿来,她也吃了。

“你晓不晓得我今天闹个大笑话?”

这个开始很好,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很熟了,芙蓉以极感兴趣和关切的眼色看着他,“怎么呢?”她问。

“我跟郁老四一起进门,大家都说‘恭喜’,我莫知莫觉,只当是郁老四做生日,大家是跟他道喜,你想想,世界上有这种事!”

芙蓉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赶紧抿着嘴,摆出正经样子:“难道你自己事先一点都不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瞒着我,他们还特地把我弄到南浔去玩了一趟。”

“那——”芙蓉迟疑了一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问,“要我,不是你的意思?”

“哪有这话!”胡雪岩赶紧分辩,“我是求之不得!”

芙蓉点点头,神色和缓了,“我也不曾想到。”她低着头说,“我实在有点怕!”

“怕什么?”

“怕我自己笨手笨脚,又不会说话,将来惹老太太、太太讨厌。”

“那是绝不会有的事!你千万放心好了。”

得到这样的保证,芙蓉立刻绽开了笑容,笑容很淡,但看起来却很深,她是那种天生具有魔力的女人,不论怎么一个淡淡的表情,受者都会得到极深的感受。

“我的情形,你大概总听郁四嫂说过了。”胡雪岩问道,“她是怎么说我?”

“话很多。”芙蓉把那许多话,凝成一句,“总之,劝我进你们胡府上的门。”

“那么你呢?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天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绔,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持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不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都没处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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